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蠍尾鞭往地下一擲,突然眼前青光閃耀,心知不妙,袍袖一拂,倏地躍起,一陣微細的鋼釘,嗤嗤嗤的都打進了草裏。何惕守在拜倒時潛發「含砂射影」的暗器,這一下變起俄頃,事先毫無半點痕跡,本來非中不可,那知玉真子武技過人,在間不容髮之際竟爾避了開去。他在空中身子一撲,如一隻蒼鷹般向何惕守搏擊下來。

  阿九在旁觀戰,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的為何惕守擔心,苦於自己臂傷未愈,不能出手相助,這時見玉真子來勢猛惡,何惕守嚇得花容失色,手一揚,兩枝青竹鏢向玉真子激射,同時叫道:「接著!」把金蛇劍向何惕守擲去。玉真子袖子一拂,竹鏢反射過來,何惕守避掌、接劍、砸鏢、進招,四個動作一氣呵成,轉瞬間又與敵人交上了手。這時她手中拿的是一把砍金斷玉的寶劍,右手劍,左手鉤,兵刃上反佔便宜。玉真子久戰不下,心中焦躁,突然間左手拔出拂塵助攻,這一來兵刃中有剛有柔,威勢大振。何惕守用劍本不擅長,左手鐵鉤尚可勉強支撐,右手的金蛇劍卻逐漸被他剋制住了。

  眾人見形勢危急,不約而同的都擁上來相助,只聽拂塵刷的一聲,劉培生肩頭劇痛入骨,原來他拂塵絲中夾有金線,要是換了武功稍差之人,這一下當場就得被他掃倒。梅劍和向孫仲君道:「快去請師父師娘,師伯師叔對付這賊道。」他見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見,祇怕要數名高手合力對付,才制他得住。孫仲君應聲轉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長,快來,快來。」眾人鬥得正緊,不暇回頭,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呀,是你來啦!」玉真子刷刷數劍,把眾人逼開,跳出圈子,冷然道:「師哥,您好呀。」眾人這才回過身來,只見木桑道人提了一隻棋盤,兩盒棋子,站在後面。

  眾弟子知道他是師祖好友,武功與師祖在伯仲之間,有他出手,多厲害的對頭也討不了好去,但聽玉真子竟叫他做師哥,又覺十分驚奇。木桑道:「你到這裏來幹什麼?」玉真子笑道:「你是下棋,我是來拿一個人!」說著向紅娘子一指,又道:「還要收三個女徒弟。」木桑皺了眉頭道:「數十年來,脾氣竟是一點不改麼?快快下山去吧。」

  玉真子「哼」了一聲道:「當年師父也不管我,倒要師哥費起心來啦!」木桑道:「你自想想,這些年來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我早就想到西藏來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們哥兒很久沒見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後勸你一次,你再怙惡不悛,可莫怪師兄無情。」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劍橫行天下,從來沒誰敢對我有半句無禮之言。」

  木桑道:「華山派與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把他門下弟子傷成這樣,穆人清穆師兄回來,教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又是嚇嚇一陣冷笑,說道:「我在西藏這些年,誰不知道和你早已情斷義絕,穆人清浪得虛名,旁人怕他,我玉真子既有膽子上得華山,就不把七手八腳的老猴兒放在心上。」木桑嘆了一口氣,提起棋盤叫道:「既然咱兩人終於不免動手,那麼三十年前拚了倒也好了,你上來吧!」

  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和我動手,哼,這是什麼?」忽從懷裏摸出一把小小的鐵劍來,高高舉在頭頂。木桑向鐵劍凝視半晌,臉色頓如白紙,顫聲道:「好好,不枉你在西藏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厲聲喝道:「木桑道人,見了師門鐵劍還不下跪?」木桑放下棋盤棋子,恭恭敬敬的向玉真子拜倒磕頭。眾弟子本擬木桑到來之後,將這惡道收伏,那知反而向他磕頭禮拜,個個又驚又奇。

  玉真子左掌一起,呼的一聲,帶著一股勁風直劈下來,木桑既不還手,又不閃避,運氣於背,拼力抵拒,篷的一聲,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飛舞,木桑身子晃了一晃,仍舊跪著。玉真子鐵青了臉,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頭,這一掌卻無半點聲息,衣衫也並未破裂,那知這一掌內勁奇大,更不好受,木桑身子向前一俯,一大口鮮血噴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無動於中,提起手掌,逕往木桑頭頂心拍下,眾暗叫不好,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喪命,各人暗器紛紛出手,齊往玉真子手腕打到。玉真子手掌猶如一把鐵扇,連連揮動,將暗器一一撥落,又提了起來。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見他鬚髮如銀,卻如此受欺,激動了俠義心腸,和身縱上,一把抱住木桑的項頸,用自己身子護住他的頂門。

  玉真子呆了一呆,突然身後一聲咳嗽,轉出一個儒裝打扮的老人來。何惕守見這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忽然在阿九的身旁出現,身法之奇,極所罕見,只道敵人又來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躍起身子,一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快滾下去!」那老人左臂一振,何惕守突覺一股極大力量把自己全身推動,再也立足不穩,倒退數步。身不由主的坐倒在地,只羞得滿臉通紅,一瞧旁人,除了玉真子和他三名手下人及木桑之外,個個拜倒行禮,齊叫「師祖」,原來是八手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驚又羞,暗叫「糟糕」,這一來祇怕自己入不了華山派之門了。這時木桑已站起退開,扶住阿九,努力調勻呼吸,但仍是不住噴血。穆人清向玉真子道:「這位必定是玉真道長了,對自己師兄也能下這樣的毒手,好好好,我這幾根老骨頭陪道長過過招吧!」玉真子笑道:「我上華山就是為此,要瞧瞧是我玉面狐狸行呢,還是你這老猴子行。」

  眾弟子見祖師親自要和這惡道動手,個個又驚又喜,他們大都從未見過師祖的武功,心想這真是生平難遇的良機。劉培卻想師祖年邁,武功雖強,祇怕精神氣力不如這正當盛年的惡道,疾忙奔回去請師父師娘。一進石屋,只見袁承志淚痕滿面的站在床前,師伯、師父、師娘,以及洪勝海、啞巴等都是臉色慘然,師娘悄悄的在垂淚,劉培生吃了一驚,走近一看,見青青雙目深陷,臉色黝黑,出氣多進氣少,眼見是不成的了。外面鬧得天翻地覆,他們卻始終留在屋內,原來是青青病危,不能分身出來查察。劉培生低聲道:「師父,那惡道身手厲害得緊,師祖親自下場對付他。」

  承志幼時孤苦無依,受師父撫育教誨,方得成人,這時見劉培生神態嚴重,知道敵人極為強勁,他心中懸念師父,俯身把青青抱起,對黃真和歸氏夫婦道:「咱們都去。」眾人快步走了出來。劉培生見承志手裏抱著一人,腳步也未見急促,但步履輕健,似比自己剛才奔進來更迅速,心裏暗暗佩服。

  眾人來到後山,只見穆人清手中持了一柄長劍,玉真子右手寶劍,左手拂塵,兩人施了一禮,正要交手。承志大叫:「師父,待弟子來對付他!」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對方是武林第一高手,這一戰只要稍有疏失,不但一世英名付於流水,而性命祇怕也難於保全,所以都是全神貫注,對袁承志的喊聲竟如不聞。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裏一放,剛說得一聲:「你瞧著她。」只見玉真子拂塵一擺,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揮來,承志知道這兩個高手一交上了手,就不容易拆解得開,自古道有事弟子服其勞,豈可讓師父親自對敵?雙足一登,如巨鷲般向玉真子撲去。那知他是這副心思,黃真和歸辛樹也是這樣想,三人不約而同的一齊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塵收轉,倒退了兩步,只聽見風聲颯然,一人從頭頂躍過,他項頸一縮,突感頂心生涼,那頂道冠竟被承志隻手抓了去。玉真子大怒,長劍一招「龍卷暴伸」,又快又準的直往承志左臂削來。這一招毒極險極,承志在空中閃避不及,手臂猛然往裏一縮,嗤的一聲,一隻袖子被利劍割了下來,衣袖是柔軟之物,在空中不受絲毫之力,但竟被寶劍割斷,可見他這柄劍不但利到極處,而內勁功力也著實驚人。承志一落下地,三個師兄弟並列在師父身前。眾人見兩人剛才交換了一招,當時因為迅速之極,未及思考,這時回想適才情景,無不捏了一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頭蓋已被承志掌力震破,而承志的手如不是縮得這麼快,那麼一隻手臂也已被利刃切斷。四週人人都是行家,定了一定神,不約而同的叫了一聲:「好!」

  玉真子仗著師傳絕藝,自信天下無人能敵,雖然久知穆人清的威名,但想他年邁力衰,只要守緊門戶,與他久戰對耗,時間一長,必可佔他上風,那知突然間竟遇高手偷襲,定神一瞧,見承志只是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不禁驚怒交隻,長劍一揮,喝道:「先斬了你小猴兒,再斬老猴兒!」承志對穆人清道:「師父,先讓弟子對付這道士,待會不行時,再請大師哥、二師哥接上,好麼?」穆人清道:「好,不可輕敵。」黃真和歸辛樹都知道這位師弟武功在自己之上,但他竟存謙退,少年人能夠不爭強好勝,實在很是難得,兩人齊聲道:「師弟別客氣,手下不必留情。」玉真子傲然道:「你要道爺用兵刃呢,還是空手送你歸西?」

  何惕守把金蛇劍交給阿九道:「你去給他。」阿九提劍走到承志面前,承志斗然在這裏見到了她,不覺一怔,阿九低聲道:「你——你——」喉頭哽咽,說不下去了。承志接過寶劍,阿九倏地退開。這時濃霧初散,紅日滿山,眾人團團圍了一個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給木桑推拿治傷,黃真和歸辛樹一個拿著銅筆鐵算盤,一個提著點穴鋼抓,站在內圈掠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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