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驀地裏前面微風颯然,火光下見是空空洞洞的有如一間石室。何紅藥心中一震,舉起繩索四下一照,只見四壁刻了許多習練武功的圖形,還有一行字寫道:「重寶祕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何紅藥與金蛇郎君雖然相處日子不多,但他替她繪過肖像,題過字,他的筆跡書法,早已深深印在她的心裏,這四行字宛然是郎君當日的手筆,只是遺書雖在,人卻不見,不覺心痛如絞,高聲叫道:「雪宜,你出來!」石室極小,她這一聲叫喊,只震得泥塵四下撲疏疏的亂落。她定了一定神,回頭厲聲問青青道:「他那裏去了?」青青哭著往地下一指道:「在這裏!」

  何紅藥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險些兒暈倒,嘶了嗓子道:「什麼?」青青道:「爹爹葬在這裏。」何紅藥道:「哦——原來——他——他已經死了。」這時再也支持不住,騰的一聲,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塊岩石之上,雙手抱頭,心中悲苦之極,數十年的怨毒,一時盡解,舊時的柔情蜜意,斗然又回到了心頭,低聲道:「你出去吧,我饒了你啦!」青青見她這樣難過,不覺憐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對她不起,承志也是這樣負心,兩人實在是同病相憐,忽然衝上去抱住她的身子,放聲痛哭起來。何紅藥道:「快出去,繩子再燒一陣,你永遠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紅藥道:「我在這裏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去了。」何紅藥陷入沉思,對青青不再理會,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癡如狂般挖了起來。

  青青驚道:「你幹什麼?」何紅藥淒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見不到,見見他的骨頭也是好的。」青青見她神色大變,心中又驚又怕。何紅藥指上功夫極為了得,手掌猶如一把鐵鍬,不住在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陣,坑中已露出一堆骨骸,那正是袁承志當年所埋葬的金蛇郎君的骸骨。高山之巔的洞穴中甚為乾燥,所以絲毫不腐,青青撲在父親的遺骨上,縱聲痛哭。何紅藥再挖一陣,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個骷髏頭來,抱在懷裏,又哭又親,叫道:「夏郎,夏郎,我來瞧你啦!」一會又低低的唱歌,青青卻一句也聽不懂。

  何紅藥鬧了一陣,把骷髏湊到自己嘴邊狂吻,突然一聲驚呼,原來面頰上被什麼尖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髏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細看時,只見骷髏的牙齒中牢牢咬著一根小小的金釵,這金釵極短,初時竟沒瞧見。何紅藥伸手去拔,誰知一拔竟拔不下來,想是金蛇郎君臨死時用力咬住,直到肌肉爛完,那枚金釵仍舊咬在嘴裏。何紅藥左手兩指插到骷髏口中,用力一掀,骷髏牙齒散落,金釵跌在地下。她撿了起來,拭去塵土,不由得臉色大變,厲聲喝道:「你媽媽的名字是一個『儀』字麼?」青青點了點頭。何紅藥又是傷心又是痛恨,咬牙切齒的道:「好,好,你臨死時還是記著那個賤婢,把她的釵子咬在口裏!」望著金釵上刻著的「溫儀」兩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把金釵放入口裏,亂咬亂嚼,只刺得滿口都是鮮血。

  青青見她猶如瘋虎,神智已亂,心知兩人畢命之期已不在遠,從背囊中取出母親的骨灰罈,解開罈上縛著的牛皮,倒轉罈子,把骨灰緩緩傾入坑中。何紅藥呆了一呆,喝道:「你幹什麼?」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後,把泥土扒著掩上,心中默默禱祝:「父母在天之靈有知,女兒已完了你們合葬的心願。」何紅藥奪過骨灰罈一瞧,恍然而悟,叫道:「這是你母親的骨灰?」青青緩緩點了點頭,何紅藥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縮,但仍沒能避開,這一掌正打在她肩頭之上,一個踉蹌,險些兒跌倒。何紅藥狂叫:「不許你們合葬!」用手亂扒,但骨灰已與泥土混在一起,再也分拆不開。

  何紅藥妒念如熾,把金蛇郎君的骸骨都從坑中撿了出來,叫道:「我把你燒成灰,燒成灰,撒在華山腳下,教你四散張揚,四散張揚,永遠不能跟那賤婢相聚!」青青大急,搶上來要拼命,但她武藝遠遠不及何紅藥,拆不數招,已被一掌打倒倒在地。何紅藥脫下自己外衣做引火物,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點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右掌撥火使旺,片刻之間,骸骨已經燃著,石洞中濃濃瀰漫,何紅藥哈哈大笑,突然鼻孔中鑽進一股異味,一愕之下,大叫道:「夏郎,你好毒呀!」

  青青也覺一股異香猛撲鼻端,正詫異間,突覺頭腦一陣暈眩,只見何紅藥撲在燃著的骸骨堆上,猛力吸氣,口中亂叫:「好,好,我本來要和你死在一起。」她斗然抬起頭來,凝望青青,臉色恐怖之極。青青大叫一聲,往外逃出,奔出數丈,神智逐漸胡塗,腳上一軟,跌倒在地。

  且說承志那日在酒店之中見到何紅藥釘在牆角裏的記號,知道她召集教眾,大舉追蹤,同時青青又落在溫氏四老手裏,不論那一邊得勝,青青都是無倖,心裏焦急萬分,立即縱騎疾馳,沿路尋訪,查覺了溫氏四老有三人中毒死亡的情事。承志更是掛慮,日間食不甘味,晚間睡不安枕,幸喜看這批人的蹤跡,是向華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蹤而誤了會期。趕到華山腳下時,洪勝海在涼亭邊發現有一片泥土頗有異狀,用兵刃一撬,挖出來的赫然是溫明達的屍首。

  承志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的手裏,咱們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這時正是華山派的會期,穆老師傅就算沒到,只要黃師兄、歸師兄那一位到了,他們必定會出手相救。」承志道:「五毒教膽敢闖上華山,必定是有備而來,別讓咱們派裏的師侄們遭了他們毒手。」崔希敏道:「連祖師爺也到了,怕他們什麼,大家快上山啊!」眾人當下把馬匹寄在鄉人家裏,急趕上山。快到山頂時,忽然頭頂嗤嗤嗤的一陣響,數粒暗器劃過天空,承誌喜道:「木桑道長在上面,他發出訊號招呼咱們了。」當即從衣囊裏摸出三粒棋子,向天猛擲,只見三顆黑點消失在雲氣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一陣方纔落下。

  崔希敏讚道:「小師叔,你這一下勁道好足!」承志正要躍出去伸手接還棋子,突然山腰中閃出數枚暗器,錚錚錚數聲,將三粒圍棋子全部打歪,落入遠處草叢之中,一人手持算盤乞擦乞擦的搖晃,大笑而出,正是銅筆鐵算盤黃真。崔希敏大叫:「師父,您老人家先到啦!」搶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他是個莽撞至性之人,也不理會這是什麼地方,心中高興,這幾個頭磕得特別用力,站起身來時,額角上已給岩石撞腫了高高一塊,小慧又是憐惜,又是氣惱,不住低聲埋怨。希敏只是傻笑。承志等也都上去見了禮,各人互道別來情況,承志懸念青青,正想詢問大師哥有沒見到她的蹤跡,兩頭猩猩突然吱吱亂叫,猛往山壁上竄去。

  崔希敏道:「不好,猩猩要逃!」拔足要追,承志道:「這是牠們的故居,既然要走,由牠們去吧!」但這對猩猩畜養已久,牠們臨去時竟無一點惜別留戀之意,倒也頗出意外,凝望著牠們越爬越高,身形越來越小,心中頗為感慨。

  承志望了一陣,忽見峭壁上冒出陣陣煙來,那處所正是當年自己鑽入去埋葬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覺心中一驚,又見兩頭猩猩在遠處指手劃腳,大打手勢,似乎招呼自己過去。小慧也看了出來,說道:「承志大哥,兩頭猩猩好像不是逃跑,牠們在叫你呢!」承志道:「不錯!」向啞巴打了幾下手勢,啞巴點頭會意,奔回石室取了火把長索,與眾人直上峭壁。承志道:「洞裏的路徑只有我熟,我一個人進去吧。」在衣上撕下兩片小布,塞住鼻孔,點燃把火,縋繩下去,兩頭猩猩在峭壁上亂叫亂跳,搔頭挖耳,似乎十分焦急。

  承志一進洞,就見一陣濃煙冒出,當下屏除呼吸,直衝進去,奔至甬道,果見一人橫臥在地,湊近一看,竟是青青,承志又驚又喜,一摸她口鼻,已無呼吸,胸口卻尚微微跳動。承志見洞內微有火光,尚有一人躺在那裏,還想搶入去相救,突然間一個踉蹌,胸口作惡,頭腦暈眩,當場就要昏倒,知道煙霧中含有劇毒,彎身抱起青青,奔出洞來,抓住繩子,啞巴和洪勝海一齊用力,把兩人吊了上來。

  承志見四週已無毒煙,才深深吸了兩口氣,忽覺腹裏難過之極,再也忍耐不住,在空中大嘔起來。眾人在上面十分擔憂,祇怕他身體受損,一個失手,兩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啞巴和洪勝海戰戰兢兢的向上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護持,兩人將到山頂,突然峭壁洞內震天價一陣巨響,煙霧瀰漫,山石橫飛,眾人都猛吃一驚,洪勝海險些失手,幸得啞巴耳聾,並未聽見,兼之神力驚人,雙手交互拉扯,把承志和青青提了上來。

  承志腳一著地,立足不穩,登時軟到。木桑忙給兩人推宮過氣,這時峭壁中爆炸聲一陣連著一陣,不知山洞之中怎麼會藏著這許多火藥,又不知有誰在內中搗鬼,各人面面相覷,茫然不解。過了一陣,承志悠悠醒來,自己調勻呼吸,只覺倦乏萬分,連說:「好險!」又過了一陣,青青也醒來了,見了承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眾人見兩人醒轉,這才放心,在峭壁上休息了半晌,聽爆炸聲完全停息,崔希敏自告奮勇要下去查看。

  崔秋山把繩索牢牢繫在他的腰上,如遇危險,可立刻將他弔上。崔希敏縋了下去,只見洞口已被爆炸出來的碎石巨岩封住,再也找不到入洞之門,祇得廢然回上。青青神智漸復,斷斷續續的把洞中情由說了,木桑嘆道:「當年我見金蛇郎君在鐵匣中藏箭,已驚詫他心計之工,那知遠不止此。」黃真道:「誰想得到他竟會在自己骸骨中種了毒藥。」崔希敏睜大了一隻圓圓的眼睛,問道:「師父,怎麼他在骸骨中種毒?他人已死了,變成了枯骨,怎麼還能在自己骨頭中下毒?」

  黃真笑罵:「好,等你昇天歸位之後,你倒在自己的傻骨頭裏放點兒毒藥瞧瞧!」眾都鬨笑起來。崔希敏嘟起了嘴脣道:「人家不知道才問呢。」承志道:「金蛇郎君夏老師是個極精於計算之人,他自知一生結仇太多,死後必會有人來損毀他的骸骨出氣。他既善於用毒,臨終時必定服了一種毒入骨髓的劇毒藥劑。」崔希敏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叫道:「我也知道啦,要是有人燒他的遺骨,燒骨頭的那股毒煙就能害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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