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溫明山道:「不錯,原來五毒教暗中在與咱們作對。這次咱們和他們同受曹化淳之聘,圖謀大事,雖不成功,並無仇冤,幹麼要苦苦相逼?」溫明達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來,叫道:「那金蛇惡賊所用毒藥如此厲害,莫非他與五毒教頗有淵源?」溫明山恍然大悟,說道:「必是如此。」兩人想到舊日金蛇郎君來衢州報仇的狠毒,不覺心有餘悸,商量了半天,把溫明悟埋葬之後,決心先上華山,掘到寶藏之後,再找五毒教報仇,只是害怕他們暗中加害,不但飲食特別留心,晚上連客店也不敢住了。

  這天兩兄弟帶了青青宿在一座破殿之中,溫明達年紀雖老,仍俱神力,搬了兩隻大石臼,一隻撐住前門,一隻撐住後門,方纔安心睡覺。時至中夜,佛像之後忽然悉悉數聲,練武之人耳目特別醒覺,初時當是老鼠,也不以為意,溫明山朦朧間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鑽入一縷異香,頓覺身心舒泰,快美異常,全身飄飄蕩蕩的似乎神遊太虛,置身極樂。他心神一蕩,立即醒悟,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溫明達雖然事起倉卒,但究竟是數十年的老江湖,見機極快,一拉青青的左手,兩人已躍上了旁邊的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見溫明山手舞鋼杖,使得呼呼風響,驀裏地震天價一聲巨響,佛像被鋼杖打去了一截。佛像後面躍出兩個黃衣童子,一人使刀向溫明山攻去,另一人手執噴筒,又要噴射毒霧。溫明達手一揚,波波兩聲,兩枝袖箭當時把兩名童子穿胸釘死。溫明山並不住手,仍在亂舞亂打。

  溫明達叫道:「三弟,沒敵人啦!」溫明山充耳不聞,他腦子已為毒霧所迷,鋼杖越使越急,溫明達瞧出不對,搶上去要奪他鋼杖。溫明山把鋼杖舞得一團銀光,急切間那裏搶得入去,突然間大叫一聲,杖柄倒轉,杖頂的龍頭恰恰撞在自己的胸前,口裏鮮血直噴,雙腳一挺,眼見不活了。青青見三個爺爺數日之內都被五毒教害死,雖然平素與他們並無情誼,但也不禁灑了幾點眼淚,溫明達一聲不響,把溫明山的屍身抱出去掩葬了,他性格最是倔強硬朗,在溫明山墳前拜了幾拜,對青青道:「咱們走吧!」青青不敢違拗,祇得陪著他連夜趕路。

  溫明達一路防備更加周密,入陝西境後曾有一名紅衣童子挨近他的身邊,被他手起一掌,登時震破了天靈蓋。青青見他鐵青了臉,性子越來越乖戾,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這日快到華山腳下,兩人趕了半天路程,很是口渴,在一個涼亭中暫時歇足飲水,讓馬匹涼一涼汗。只見一名鄉農走進亭來,打著陝西土腔問道:「這位是溫老爺子吧?」溫明達站起身,喝道:「你要幹什麼?」那鄉農道:「剛才有人給了我兩吊錢,叫我送信來給你。」溫明達道:「那人呢?」鄉農道:「他早已騎馬走了。」溫明達怕有詭計,命青青拿信,拆信見無異狀,才從青青手裏接過信箋,只見信箋共有三頁,第一頁上寫道:「溫老大:你的死期到啦!」

  溫明達大怒,忙展開第二頁觀看,幾頁信紙急切間卻揭不開來,他伸手到嘴裏沾了一點唾液,翻開第二頁來,見上面寫道:「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頁。」溫明達愈加忿怒,隨手又在嘴中一濕,把第三頁揭開,只見第三頁上畫了一條大蜈蚣,一個骷髏頭,再無字跡,氣惱中把紙箋往地下一擲,忽覺右手食指與舌頭上似乎微微麻痛,定神一想,不覺冷汗直冒,心知中計。原來這封信的紙箋上已浸了劇毒的汁液,幾張紙箋又故意稍稍黏住,使人不知不覺間用手指沾濕唾液而把毒劑帶入口中。

  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金蛇郎君當年從何紅藥處學得之後,用在假的祕笈之上,張春九即因此中毒斃命。溫明達雖然精細,那裏想得到這層,驚惶中抬起頭來,見那鄉農模樣的人已奔出數十步。他惱怒已極,趕出亭來,只覺頭惱一陣暈眩,情知不妙,待要鎮懾心神,更是頭痛欲裂,當下奮起神威,一戟直往那鄉農後心擲去。那人正是五毒教教眾,只道已然得手,那知短戟擲來,勢不可當,狂叫一聲,整個身子已被鐵戟牢牢釘在地下。溫明達慘笑數聲,往後便倒。青青叫道:「大爺爺,您怎麼啦!」俯身來看,溫明達左手一伸,忽地一戟往青青胸口擲到。

  青青萬想不到他臨死時還要下此毒手,只覺眼前銀光一閃,戟尖已指向胸口,這時退避已經不及,只好閉目待死,忽聽噹的一聲,同時腳背上一陣劇痛,睜眼一看,那短戟已被人打落在地下,戟柄打中了自己腳背。她轉身要看是誰出手相救,突覺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動彈不得,那人隨即取出皮索,將她雙手反背縛住,這才轉到她的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紅藥。青青一股涼氣從丹田直冒上來,心想落入這惡人手裏,死法不知將如何慘酷。何紅藥陰惻惻的笑道:「你是要我一刀殺了呢,還是要我用一千條無毒小蛇來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

  青青閉目不答,何紅藥道:「你帶我去找你那負心的父親,就不讓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帶她去見見,瞧她能夠怎樣?」當下昂然道:「我也正要去尋爹爹,你和我一同去吧。」何紅藥見她答應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廢人,武功全失,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帶路。」青青道:「放開我,讓我先葬了大爺爺。」何紅藥道:「放開你?哼!」她拾起溫明達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一個大坑,把溫明達和那名五毒教徒投在坑裏,蓋上了泥土,一面掩埋,一面口裏喃喃咒罵:「你父親是壞蛋,可是我不許別人折辱他。這四個老頭兒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們的晦氣了。怎麼你又叫他們爺爺?」青青不理,循著山道上山。

  這天兩人走了四五十里路,在半山腰裏歇了。何紅藥晚上用皮索把青青的雙足牢牢縛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剛微明,兩人又再上山。山路愈來愈陡,到後來必須手足並用,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紅藥左手已斷,無法拉扯青青,祇得解去她手上皮索,要她走在前頭,自己在後頭監視。青青從未來過華山,反而要何紅藥指點路徑,當晚兩人在一顆生在懸崖上的大樹樹上歇宿,青青身處荒山,命懸敵手,只見明月在天,深谷中猿啼不已,心中思潮起伏,那裏還睡得著。

  次晨又行,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到華山絕頂。青青聽承志詳細說過父親埋骨之所四週的景物,這時抬頭望見峭壁,只見石壁旁孤松怪岩,流泉飛瀑,和承志所說的一模一樣,不禁一陣心酸,流下淚來。何紅藥厲聲道:「他躲在那裏?」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個洞,爹爹就住在這裏面。」何紅藥道:「好,咱們去見他。」青青見她臉上表情十分怕人,雖然自己死志已決,但也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兩人繞道盤向峭壁頂上,走出數十步,忽然轉角處傳來笑語之聲。

  何紅藥拉著青青往草叢一縮,右手五根帶著鋼套的指甲抵住青青的喉嚨,低聲喝道:「不許作聲!」只見一個老道和一個商賈打扮的中年人邊談邊行,青青認得正是鬼影子木桑道人和承志的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她知道這兩人武功都遠勝何紅藥,但自己只要一動,她的五枚指甲就嵌入自己喉頭,只聽見黃真笑道:「師父他老人家這幾天就快上山啦,小師弟總也是這幾日到,道長不必愁沒下棋的對手。」

  木桑哈哈笑道:「要不是貪下棋,你們華山派聚會,我這老道巴巴的趕來幹麼呀?湊熱鬧麼?」兩人一路說笑,逐漸遠去。何紅藥領教過華山派的厲害,聽說他們要在此聚會,更是不敢大意,伏低了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頂,從背囊裏取出繩索,一端縛在老樹之上,另一端縛著自己和青青,一齊縋了下去。青青細看峭壁,忽見一處有一個小洞,叫道:「是這裏了!」

  何紅藥心中突突亂跳,數十年來,長日凝思,深宵夢回,無一刻不是想到與這負心人重行會面的情景,或許,自己要狠狠的折磨他一番,然後將將他打死,又或許,心裏竟會不忍而饒了他,這時相見在即,只覺身體發顫,手心裏都是冷汗。她右手亂挖亂撬,把洞孔周圍的磚石扒去。石壁上的入口本來被金蛇郎君砌得極為狹小,但後來被袁承志用金蛇寶劍削開,所以這時再有人進去並不為難。何紅藥命青青在前面爬行,自己右掌扣住了餵有劇毒的鋼套,謹防金蛇郎君突襲。

  青青進洞之後,早已淚如雨下,越向內走,越是哭得抽抽噎噎。進不數步,洞內已是一團漆黑,何紅藥打亮火摺,點燃繩索的一端,命青青拿在手裏,照亮路徑。青青一呆,心想:「把繩索燒掉,咱們怎樣回上去?我是反正死在這裏陪爹爹媽媽的了,難道她也不回去?」何紅藥其實也是死志早決,不再存生還之想,只是愈向內走,愈覺這洞內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樣,疑心越來越盛,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對老娘搞鬼,可教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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