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過了一會,承志低聲道:「你識得五毒教的人麼?」阿九點了點頭道:「曹公公說李闖派了許多刺客來京師擾亂,所以請了一批江湖上的好手進宮保護,聽說五毒教的何鐵手確是武功高強。」承志道:「您師父程老夫子被他們所傷,殿下可知道麼?」阿九面色一變道:「什麼,他們為什麼傷我師父?他受的傷厲害麼?」承志道:「大致不疑事了。」他站了起來道:「現在夜深不便多談,咱們住在正條子衚衕,明兒殿下能不能駕臨瞧瞧您師父?」阿九道:「好的。」她微一沉吟道:「你冒險來瞧我,我是很感激的——」她聲音越說越低:「你既然見到我畫你的肖像,我的心事你自然知道了——」

  承志一想:「糟糕,她畫我肖像,大概心裏對我有了愛慕之意,這時更誤會我入宮來是瞧她,這可得說說明白。」只聽阿九又道:「自從那次在山東道上見面,你阻擋褚紅柳,叫他不能傷我,我就常常想到你的恩德——你瞧肖像畫得還像嗎?」承志點點頭道:「殿下,我進宮來是——」阿九攔斷了他的話頭道:「你別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識得我時,我是阿九。那麼我永遠是阿九。我聽青姊叫你大哥,我心裏想,那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我一生下來,欽天監大臣給我算命,說我要是在皇宮裏嬌生慣養,必定短命夭折,所以父皇才命我到江湖上去亂闖。」

  承志道:「怪不得你跟著程老夫子學武藝,又隨著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在外面見識多了,知道老百姓實在苦得很。我雖常把宮裏的金銀拿出去施捨,但那裏救得了這許多。」承志聽她同情民間疾苦,心裏頓生好感,道:「那你應該勸勸皇上,請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暖食足,大下自然太平了。」阿九嘆了口氣道:「父皇肯聽人家話,早就好啦。他就是被奸臣蒙蔽,還自以為是。」

  承志道:「你見得事多,見識反比皇上清楚——」他正自尋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謀對她說,阿九忽道:「程老夫子說過我的事麼?」承志道:「沒有,他說曾立過重誓,不能將你的身世洩露出來,我當時還以為其中牽連到江湖上的重大仇殺恩怨,那知你竟是公主。」阿九微微一笑道:「程師傅本來是父皇的貼身衛士,他對父皇是最忠心不過的。」承志奇道:「他原來是侍衛?」

  阿九道:「嗯,父皇在信王府裏時,程師傅是侍衛長,後來先皇崩駕,父皇入宮登基。那宮裏全是魏忠賢的親信,聽程師傅說,那時候事情真叫險了,父皇與衛士們日夜不敢睡覺,吃的東西都從信王府送進宮來,魏忠賢這奸賊幾次想加害父皇,全靠程師傅、曹公公他們防備周密,才免了危險。所以父皇一直這樣相信曹化淳曹公公呀!」承志道:「可也不能太相信了。」阿九道:「是呀,程師傅就和曹公公不對。」承志道:「程老夫子是因此而出宮的?」阿九道:「那倒又不是,聽說是為了袁崇煥的事。」

  承志聽到父親的名字,心中一震,忙問:「怎麼?」阿九道:「那時候我還沒生呢,後來聽師傅說,袁崇煥是在關外抵禦建州胡虜的帥,立了很多功勞,滿洲人見了他害怕得了不得。後來滿洲人使反間計,造謠言說他謀反,父皇胡裏胡塗的就殺了他。程師傅知道袁大帥冤枉,曾和父皇力爭,父皇正在大怒的當日,順手打了他一記巴掌。程師傅一怒出宮,發誓永遠不再和父皇見面。」承志又是感激又是傷心,眼眶不覺紅了。

  阿九又道:「程師傅道,父皇這樣忠奸不分,自壞長城,國家總要亡在他手裏。過了幾年,父皇心裏也懊悔了,聽說我在宮裏會養不大,就命人送我去跟他。唉,不知他怎麼又和五毒教的人結仇?」承志正想說:「五毒教想害你爹爹,知道程老夫子仍舊忠於皇上,所以要先除了他。」猛抬頭見紅燭短了一大截,心想時機危急,我怎麼跟他說了這許多話,忙站起來道:「我還有許多話,明天再談吧。」阿九臉上一紅,低下頭來緩緩點了一點,忽然有人急速拍門,幾個人同時叫道:「殿下快開門。」

  阿九吃了驚,問道:「什麼事呀?」一名宮女叫道:「殿下,你沒事麼?」阿九道:「我睡啦,有什麼事?」那宮女道:「有人見到有刺客混到咱們寢宮。」阿九道:「胡說八道,什麼刺客?」另一個女人聲音道:「殿下,讓奴婢們進來瞧瞧吧!」承志在阿九耳邊道:「何鐵手!」阿九高聲道:「有刺客我能這麼安安穩穩麼?快走,別在這邊胡鬧!」門外眾人聽公主發了脾氣,不敢再說,承志輕輕走到窗邊,揭開窗帘一角想竄出房去,手一動,一陣火光耀眼,窗外竟守著十多個手執火把的太監。承志心想:「我要闖出去有誰能擋,但這一來污了公主的名聲,可萬萬使不得。」當即退回來輕輕對阿九說了,阿九秀眉一蹙,低聲道:「不怕,在這裏多待一會兒好啦。」承志祇得又坐了下來。

  過不多時,又有人拍門,阿九厲聲道:「幹什麼?」這次回答的竟是曹化淳的聲音,他道:「皇上聽說有刺客進宮,很不放心,命奴婢來向殿下問安。」阿九道:「不敢勞動曹公公,您請回吧,我在這裏沒事。」曹化淳道:「殿下是萬金之體,別受了驚嚇,還是讓奴婢進來查察一下為是。」

  阿九知道承志進來時一定被人瞧見了,所以他們堅要查看,心中恨極曹化淳多管閒事。卻不知他當晚要舉事加害崇禎,他知道公主熟識武藝,又與江湖人物多有結交,聽何鐵手報知有人逃入長平公主寢宮,所以非來查究個水落石出不可。曹化淳在宮中極有權勢,公主也違抗他不得,當下微一沉吟,向承志打了一下手勢,命他上床鑽入被中,承志無奈,祇得除下鞋子上床,拉了繡被蓋在身上,只覺一陣甜香,直鑽入鼻端。

  這時曹化淳又在不斷催促,阿九道:「好啦,你們來瞧吧!」除下外衣,走過去拔開門閂,隨即一個箭步跳上床去,搶起被子蓋在身上。承志突覺阿九睡在身旁,衣服貼著衣服,腳上肌膚相接,只覺一陣溫軟柔膩,但知曹化淳與何鐵手等已經進房,不敢動彈,只感到阿九的身體微微發顫。阿九裝著睡眼惺忪,打個哈欠,笑道:「曹公公,多謝您老人家費心。」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果見沒有人跡,何鐵手假作不小心手帕掉在地下,俯身去拾,住床底一張。阿九笑道:「床底也查過了,我沒藏著刺客吧?」何鐵手笑道:「殿下明鑒,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驚嚇。」她一轉頭見到承志的肖像,心中一怔,忙把頭轉開。曹化淳使了個眼色道:「咱們到別地方去查查。」他對四名宮女道:「你們在這裏陪著殿下,不許離開,就是殿下命令你們,也不許偷懶出去,知道麼?」四名宮女俯身道:「聽公公吩咐。」曹化淳與何鐵手及其餘宮女行禮請安,辭出寢宮,阿九道:「放下帳子,我要睡啦!」

  兩名宮女過來輕輕放下紗帳,在爐中加了些檀香,剔亮紅燭,互相偎依著坐在房角。阿九又是喜悅,又是害羞,不意之間竟與自己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默默無言,沉醉在這溫馨如夢的境遇之中,可又不敢轉動身軀。過了良久,只聽承志低聲道:「怎麼辦?我得想法子出去?」

  阿九嗯了一聲,聞到承志身上男子的氣息,不覺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她輕輕往承志身邊靠去,忽地一縮,左臂與左腿上只感到一陣冰涼。阿九大吃一驚,伸手一摸,竟是一柄脫鞘的寶劍橫放在兩人之間,忙低聲問道:「這是什麼?」承志道:「我說了你別見怪。」阿九道:「誰來怪你。」承志道:「我無意心闖進你的寢宮,又被逼得同衾合枕,這是形勢所迫,我可不是輕薄無禮之人。」阿九道:「誰怪你了呀?把劍拿開,別割著我。」承志道:「我雖然以禮自持,但終究是青年男子,與你這樣美貌女子同臥一床,祇怕把持不住——」阿九低聲笑道:「所以你用劍隔在中邊——傻——傻大哥!」

  兩人祇怕被帳外宮女聽見,都把頭鑽在被中悄聲說話,承志只覺阿九吹氣如蘭,心中一蕩,暗暗自警:「青弟對你如此情意,怎可別有邪念。」忙道:「誠王爺是什麼人?」阿九道:「是我叔父。」承志道:「那就是了,他們要擁他登基,你知不知道?」阿九道:「什麼?誰?」承志道:「曹化淳與滿洲的九王私通,想借滿洲兵來消除闖軍。」阿九道:「呸,滿洲人有什麼好?還不是想咱們大明的江山。」承志道:「是啊,皇上不答允,曹化淳他們就想擁誠王登位——」阿九道:「不錯,誠王爺昏庸胡塗,一定會答允借兵除賊。」承志道:「祇怕他們今晚就要舉事。」阿九吃了一驚道:「你怎麼不早說?咱們快救父皇去。」

  承志閉目不語,心中很是躊躇,崇禎是他殺父仇人,十多年來,無一日不在想手刃之以報血海沉冤,這時皇宮忽起內變,自己可不費舉手之勞而見仇人畢命,本是大快心懷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謀成功,借滿洲兵入關,闖王義舉就要大受挫折。要滿洲兵長驅直入,闖王抵擋不住,那豈不是神洲沉淪,黃帝子孫都陷於胡虜?阿九在他肩頭輕輕推了一把道:「你想什麼呀?快幫我救父皇去。」承志仍是沉吟未決,阿九悄聲道:「只要你不忘記我,我總是你的——咱們將來還有這樣的時候。」承志凜然一震,心想:「原來她疑我貪戀溫柔,不肯起來,好吧,先去瞧瞧情勢再說。」悄聲道:「你把宮女們點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們的眼,咱們好出去。」阿九道:「點在那裏呀?我不會。」承志無奈,祇得拉住她的右手,引著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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