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承志急道:「有什麼事,回去慢慢兒再說不好麼?怎麼這個時候瞎搗亂。」青青道:「我偏偏要搗亂。」承志心想這人不可理喻,情勢已急,只要稍一耽擱,不是無法脫身,就是皇帝身邊發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麼啦!」一面說,一面伸手拉她,青青又惱又恨,雙手拿住他手張口就咬,承志出其不意,險被咬中,急忙中一招「青鳳展翅」,一甩掙脫了手,愕然道:「你胡鬧什麼?」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鬧!」說著把棉被在頭上一兜,承志又氣又急,只是跺腳,宛兒忽道:「袁相公,你守著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來。」承志道:「你到那裏?」宛兒也不回答,推開窗戶,躍了出去。承志坐在床邊,隔被輕推青青的身體,青青翻了個身,臉孔朝裏,這一來真把承志鬧得無法可施,他又不敢走開,祇怕何鐵手她們回來下蠱放毒,正待好言相勸,突然門口腳步聲響,他一縱上樑,橫臥在房頂樑上,只見何鐵手重又進來,關上門閂,慢慢走到青青床邊。

  承志手中扣住兩枚金蛇錐,只要她稍有加害之意,立即發錐救人。何鐵手凝望青青的背影,低聲道:「夏相公,我有一句話跟你說。」青青回過頭來,何鐵手道:「我姑姑對你尊大人這樣一往情深,您說她是下賤之人麼?」青青萬萬想不到她問的是這樣一句話,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麼會是下賤?」她提高了聲音道:「忘恩負義,那才下賤。」何鐵手不知她這話是故意說給承志聽的,不禁大喜,輕輕道:「令尊與我姑姑無緣,那也怪他不得。他寧死也不肯說出令堂的住所,拼著捨棄性命來保護她,實在是情深義重之人。」青青道:「可惜世界上像我爹爹那樣的人很少。」

  何鐵手道:「要是有這樣的人,她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來維護你,你會永遠記著她嗎?」青青道:「我可沒這樣福氣。」何鐵手道:「我從前不懂姑姑為什麼會這樣情癡,見了一個男子就這樣鍾情——我,我——好吧,我不要你什麼,你記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一掉頭走出門去,青青坐在床上怔怔發呆,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承志飄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愛上你啦。」青青道:「什麼?」承志笑道:「她當你是男人呢。」青青一想何鐵手這幾日對自己的神情說話,果然是情有所鍾的樣子,原來她一見傾心,竟沒再留神自己的女扮男裝,不覺好笑,問道:「怎麼辦呢?」承志笑道:「你娶了這位五毒夫人算啦!」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響,宛兒躍了進來,後面跟著那獨臂的羅立如。青青臉色一沉,笑容頓歛。

  宛兒向承志道:「袁相公,承蒙您相助,我仇已報,明兒一早我就想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對您十分欽佩,您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就如是他師父一般,我們倆有一件事求您。」承志道:「那不忙,咱們先出宮再說。」宛兒道:「不,我要請您作主,將我許配給師哥。」她此言一出,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結結巴巴的道:「師——師妹,你——你說什麼?」宛兒道:「你不喜歡我麼?」

  羅立如道:「我——我——」青青心花怒放,笑道:「好呀,我恭喜你們兩位啦。」承志知道宛兒是為了表白與自己清白無他,所以不惜自行提出下嫁這位獨臂師哥,完全是要除去青青疑心,以報自己恩德的意思,不禁十分感激。青青這時也懂了她的意思,頗為內愧,拉著宛兒的手道:「妹妹,我對您無禮,您別見怪。」宛兒道:「我那裏會怪姊姊。」想起剛才所受的委曲,不覺淒然下淚,青青也陪她哭了起來。

  忽然間門外步聲又起,這次似有七八個人,承志一打手勢,羅立如縱過了推開了窗格,只聽何鐵手在門外喝道:「到底誰是教主?」何紅藥道:「你不照教規行事,咱們拜過教祖,只好另立教主。」又有一個男人聲音道:「那小子是本教仇人,教主您何必儘護著他?」何鐵手笑道:「我不許你們進去,誰敢過來!」另一個粗壯的男子聲音道:「咱們先料理了那小子,再來算自己的帳。」腳步聲響,奔向門邊,只聽見慘叫一聲,一人倒在地下,想是那人被何鐵手傷了。

  承志揮手叫三人趕快出宮,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宛兒和青青也跟著躍出。這時門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眾竟自內叛,和教主鬥了起來,鬥不多時,有人蓬的一聲,一腳踢開房門,搶了進來,承志身形一晃,已竄出窗去,那人只見到承志的背影,叫道:「快來,快來!那小子跑啦!」何鐵手倒也一驚,眾人罷手不鬥,湧進房來,只見窗戶大開,床上已空。何鐵手跟著出窗,她身法既快,眼力又好,只見一個灰影竄入了前面樹叢,她想追上去護送青青出宮,以免遭到自己手下人的毒手,那知這人影轉瞬奔過幾重院子,在一座碧瓦紅牆的宮院中隱沒了。

  承志見何鐵手等緊追不捨,心想青青等這時尚未遠去,於是不即不離的引著他們追逐自己,奔了一陣,估計青青、宛兒、羅立如三人已經出宮,眼見前面有座精緻的宮殿,當下直竄入內。一進去,只覺陣陣花香,順手推開邊上一扇門,在門後一躲。他定了一下神,瞧這屋子時,不由得耳根一熱,原來房裏錦幃繡被,珠廉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著大朵紅色玫瑰,窗邊桌上放著女人用的梳裝物品,到處是古董擺設,看來是皇帝那一個寵妃的臥室了。承志心想在這裏可不大妥當,正要退出,忽聽門外腳步細碎,傳來幾個少女的笑語之聲,尋思如這時闖出去,正好和這些宮女遇上,一聲張起來宮中大亂,曹化淳他們的奸謀必延擱,說不定另有花樣,還是躲著暗中行事為妙,當下身子一閃,隱在一座畫著美人牡丹圖的屏風後面。

  房門開處,聽聲音是四個宮女引著一個女人進來,一個宮女道:「殿下是安息呢,還是再瞧一會書?」承志心道:「原來是公主的臥宮,最好快點兒睡吧,別瞧什麼勞什子的書啦!」那公主嗯了一聲,坐在榻上,聲音中透著十分嬌慵,另一個宮女道:「燒上些兒香吧?」公主又嗯了一聲,過不多時,青煙細細,甜香幽幽,承志只感到眼餳骨倦,頗有睏意。

  那公主道:「把我畫筆拿出來,你們都出去吧。」承志微微一驚:「怎麼這聲音好熟?」同時暗暗著急,心想她畫起畫來,誰知是不是一時三刻能夠畫好,宮女們擺好丹青畫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禮退出房去。這時房中寂靜無聲,只是偶然有檀香輕輕的拆裂之音,承志更加不敢動彈,只聽那公主長嘆一聲,低吟道:「萬里春隨逐客來,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開我已病,今年對花還草草。」承志聽她聲音嬌柔宛轉,自是一個年紀極輕的韶齡少女,怎麼心情如此抑鬱,同時越加覺得她語音熟悉,尋思半晌,不覺好笑:「我是江湖上的草莽,平生沒進過京師,那裏會見過這種金枝玉葉,總是她說話與我相識的人近似吧啦!」

  這時那公主已走近案邊,只聽見紙聲悉悉,調朱研青,作起畫來,承志好大納悶,細看房中,房門斜對著公主,已經掩上,窗前珠簾低垂,除了硬闖,決計走不出去,過了良久,只聽公主伸了個懶腰,低聲自言自語:「再畫兩三天,這畫就可以完工啦。我天天這樣神魂顛倒的想著你,你也有一時片刻的掛著我麼?」說著站了起來,把那幅畫放在椅上,然後把椅子搬到床前,輕聲道:「你在這裏陪著我!」於是寬衣解帶,上床安睡,承志十分奇怪,心想不知是畫的什麼人,心中十分疑惑,便探出一隻眼睛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畫上的人竟像袁承志自己,再定神細看,只見畫中人輕袍緩帶,凝目微笑,雙眉斜飛入鬢,風彩朗然,不是自己是誰?承志萬料不到公主所畫之像與自己這樣相似,不禁輕輕「咦」了一聲,那公主耳朵好靈,一聽身後有人,自己祕密已被人窺見,伸手拔下頭上玉簪,也不回身,順手往聲音來處擲出。承志只聽一聲勁風,玉簪已到面門,這一下其驚更甚,伸手挾住玉簪,那公主已轉過身來,兩人一朝相,都驚得呆了,動彈不得。原來公主竟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承志雖途中發現她有皇宮侍衛隨從保護,知她必非常人,但那想得到竟是公主。

  阿九斗見承志,臉色白如皎雪,隨即一陣紅雲,罩上雙頰,定了一神道:「袁相公,你怎麼在這裏?」承志行了一禮道:「小人罪該萬死,闖入公主殿下寢宮。」阿九臉上又是一紅道:「你坐下說話吧。」她這時發現自己長衣已經脫下,疾忙搶來披上,門外宮女輕輕彈門,說道:「殿下是叫人嗎?」阿九忙道:「沒有,我讀書呢,你們去睡吧,不用在這裏侍候!」宮女道:「是啦,公主請早些安息吧。」阿九向承志打打手勢,嫣然一笑,見他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幅畫像,不禁大羞,忙搶過去把椅子推在一旁,兩人誰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呆呆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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