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八七


  承志見她身形剛動,拳風已到自己鼻端,委實快速之極,他自下山來,從未遇到過如高強敵手,只有二師哥歸辛樹才與她在伯仲之間。他見這樣一個嬌弱女兒有如此身手,不禁心裏又驚又佩,喝說:「好!」上手身向後斗縮半尺,一瞥之下,見擊到面前的竟是又尖又利黑沉沉的一隻鐵鉤,更是吃驚。何鐵手右手一揮,一隻金環飛上牆頭,嬌喝一聲:「下來!」青青頓覺左腿劇痛,立足不穩,一個倒栽蔥跌下牆來。何紅藥淒然長笑,十枚鋼套忽離指尖,齊向青青身上射去。

  這時承志已和何鐵手連拆了五招,兩人攻守都如暴風驟兩,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見青青勢危,一把圍棋子擲出,錚錚響聲過去,何紅藥的十枚鋼套都被打落在地。何鐵手嬌喝一聲:「好俊功夫!」左手連進兩鉤,承志看清楚她右手白膩如脂,真是欺霜勝雪,五枚尖尖的指甲上還搽著粉紅的鳳仙花汁,一掌劈來,拳風中帶著一陣濃香,但左手手掌卻不知如何已經割去,手腕上裝了一隻鐵鉤。這鐵鉤鎖、打、拉、戳,虎虎生風,靈活決不在肉掌之下。

  承志叫道:「沙兄,你們快奪路出去。」此時五毒教眾人早已纏住沙天廣等人拚鬥,以眾圍寡,他們那裏搶得出去。承志戶遇勁敵,精神斗長,伏虎掌法的絕招施展開來,威風可當。何鐵手的掌法自成一派,雖然也是拳打足踢,掌劈鉤刺,但承志見她拳打多虛而掌按俱實,似乎要旨是在用手掌擒拿或按拍他的身體。有時一掌輕輕的捺來,全無勁道。承志以為她掌下留情,故意不用毒招,於是自己發掌時也稍留餘地,酣鬥中見青青坐在下始終不站起來,當下搶攻數招,把何鐵手逼退幾步,縱過去把青青扶起,突然聽見拍的一聲巨響,鐵羅漢和程其斯四掌相對,各自震開。

  鐵羅漢大叫一聲,上前再攻,拆不數招,手掌漸腫,他又氣又急,大聲嚷道:「他們掌上有毒啊,別著了道兒。」承志這才領悟,原來他們個個練就了毒砂掌,只要敵人身體和毒掌一碰,立即中毒,端的厲害非常。承志見情勢越來越緊,心想如不立時衝出,自己雖然或可脫身,餘人祇怕都要葬身在這毒窟之中。

  何鐵手身手滑溜異常,見他將青青扶起,不容他再去相救鐵羅漢,已如一陣風般欺到身旁。承志叫道:「何教主,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以如此苦苦相逼?你不放我們走,莫怪在下無禮了。」何鐵手一笑,臉上露出深深兩個酒渦,說道:「我們只要把夏公子留下,您自己請便吧。」承志左足一掃,右掌呼的一聲迎面劈去。何鐵手伸出纖纖玉手向上一架,突見承志這一掌勢道奇大,如雙掌相交,即使對方中毒,可是自己的掌也非折斷不可,幸而她心思機靈,手掌突然變指,微微向上一抬,逕點承志自己右臂處「曲池穴」,這一招變得快,點得準,的是高手,承志輕輕叫了聲:「好指法!」左掌橫掃,斜削敵人頸部。他知何鐵手雖然掌上有毒,卻害怕他掌力厲害,於是拳法又是一變,使出師門絕藝「破玉掌」來。這拳法招招力大勢勁,劉培生號稱「神拳太保」,尚且擋不住他的五招,何鐵手武功雖高,但究是女流,見這拳法猶如鐵鎚擊岩,巨斧開山一般,那敢硬接?

  何鐵手本來臉露笑容,見承志拳勢如此威猛,不禁凜然生懼,展開騰挪小巧之技,一味遊鬥。豈知她快,承志比她更快,乘她退開半步之際,左掌向上一抬,右拳猛的「石破天驚」,向身旁錦衣毒丐齊雲璈身上打去。齊雲璈叫道:「來得好!」左掌向他拳上拿到,承志忽地往地下一坐,左手反手拿住他的衣袖,同時右足往對方雙腳上一鉤,左足一腿踹在他右足膝蓋三寸處,矻喇一聲,齊雲璈膝蓋登時脫臼,疼痛異常,委頓在地。胡桂南本與齊雲璈激鬥,這時緩出手來,奔去救援被三名好手圍在垓心的沙天廣,承志叫道:「退到圍牆邊,我來救人!」

  胡桂南依言反身,把青青、鐵羅漢、單鐵生這三個受傷者扶到牆邊。承志縱目四望,見沙天廣與啞巴都是以一敵三,沙天廣形勢尤其危急,當下雙腿左一腳右一腳,踢飛了兩名向他撲上來的五毒教的弟子,縱入人叢,矻矻數聲,圍著沙天廣的三人都已關節受損,或是肩頭脫筍,或是頭頸扭曲,或是手腕拗折。

  承志一來不欲多傷人眾,二來不敢與毒砂手接觸,所以全用「分筋錯骨手」手法,欺近身疾逾閃電,隔衣拿住對方身上重要關節,用力一扭,敵人不是痛暈倒地,就是動彈不得。他救了沙天廣後,再到啞巴身旁,啞巴拳法頗得華山派的精要,力敵三名高手,雖然脫身不得,但一時也還不致落敗。何鐵手一聲口哨,五毒教人眾齊向承志和啞巴圍來。承志東面一竄,西面一晃,纏住啞巴的兩人一個下顎跌落,一個上臂脫臼,另一個呆得一呆,被啞巴劈面一拳打在鼻梁之上,鮮血直流。啞巴打發了性,還要追打,承志一把拉住他的後領,拖到牆邊,這時眾人都已聚在圍牆之下,靜候承志號令。

  五毒教在雲南獨霸一方,江湖道聽到他們名頭時,沒一個不是皺眉搖頭,懼怕三分。因為他們不但武功高強,而且擅用毒物,對頭只要沾上了一點一滴,那就死得極慘,豈知來北方後忽遇如此強敵,都是又驚又怒。何鐵手連吹口哨,眾弟子排成隊伍,猛向承志等衝來。承志叫道:「你們快逃,我來對付。」胡桂南輕身功夫最好,人又機靈,當下施展「壁虎遊牆功」先上高牆,將一行人眾接應上去。承志又弄倒了十多個敵人,向何鐵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見再見!」哈哈長笑,背脊貼在牆上。倏忽遊到牆頂。老乞婆何紅藥大叫一聲,五枚鋼套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牆上,必然難於閃避。承志左袖一揮,五枚鋼套倒轉了反向五毒教眾人打來。何紅藥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麼?」

  袁承志怔了一怔,心想:「她與金蛇郎君必有極深淵源。」他心中念頭轉得快,身法也快,未及張口回答,早已翻出牆外。這時啞巴等人已護著青青等奔到第四重黃牆之下,只聽紅牆上軋軋聲響,露出數尺空隙,承志知道那是機關門之所在,身子如箭離弦,直撲到門口,一招「排山倒海」,雙拳把首先衝出來的兩個五毒教徒鎚進門內,兩人幾個筋斗,直跌進去,餘人一時倒不敢再攻出來。

  潘秀達一聲號令,四名五毒教徒舉起噴筒,四股毒汁猛向承志臉上噴來。承志見毒汁未到,已是腥臭撲鼻,暗叫不妙,一提氣,倒退丈餘,毒汁發射不遠,濺在地下,猶如墨潑煙燻一般。這黃牆比紅牆已低了五尺,承志縱身一躍,手攀牆頭,在空中打了一個圈子,翻過牆頭去了,姿勢委實美妙之極,何鐵手望見,不禁喝了一聲採。外面三道圍牆一重低過一重,已可不縱而過,片刻間眾人到了最後一重黑牆之外。承志雖見靜悄悄的無人追出,但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負在背上,和眾人疾奔進城。

  將到住宅時,承志忽覺頭頸中癢癢的一陣吹著熱氣,回頭一望,青青噗哧一笑,承志知她沒有大礙,心中很是寬慰,進宅後忙取出冰蟾給鐵羅漢與單鐵生兩人治傷。青青足上被何鐵手打了一環,雪白的皮膚全成瘀黑,高高腫起,可見何鐵手的功夫實在了得,折騰了半日,等傷者毒氣吸盡,敷上藥料之後,承志才向單鐵生問起五毒教的來歷。單鐵生道:「五毒教教徒足跡不出雲貴兩廣,從來不到北方來,不過大家知道他們厲害,武林中人提到五毒教談虎色變,從來不敢去招惹他們。」程青竹一直在旁傾聽他們談論剛才劇戰惡鬥的經過,皺眉不語,這時忽然插口道:「袁相公,武當派的黃木道人聽說就是死在他們手裏的?」

  承志道:「怎樣死的?有人見到麼?」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見到,祇怕這人也逃不脫五毒教的毒手了。不過江湖上許多人說,黃木道人死得很慘。武當派後來大舉到雲南去尋仇,卻又一無結果,也真是隱祕古怪得緊。」沙天廣「嗯」了一聲,道:「程兄,你真的不識得那老乞婆麼?」程青竹道:「我今天到了誠王別墅之外忽然回來,各位一定覺得奇怪,不過我實在有難言之隱。」沙天廣笑道:「我跟你打過,知道你老當益壯,誰也沒說你怕死。」程青竹道:「我受人之託,立過重誓,有一件事決不能說。我不願走進誠王府別墅之內,就和這件事有關。」眾人知他是一幫之主,決不能出言相欺,也就不再提這回事,各自低頭沉思,忽然一名家丁進來報道:「有一位姓焦的姑娘要見袁相公。」

  青青秀眉一蹙道:「她來幹什麼?」承志道:「請她進來吧!」家丁答應了出去,過不多時,領著焦宛兒進來。她一走進廳,跪在承志面前拜了幾拜,伏地大哭。承志見她一身縞素,心知不妙,連忙跪下還禮,道:「焦姑娘快請起,令尊他老人家好麼?」焦宛兒哭道:「爹爹——給——給那姓閔的奸賊害死啦。」承志吃了一驚,站起身來,問道:「怎麼死的?」焦宛兒從身上拿出一個布包來,放在桌上一一打開,只見裏面是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還殘留著烏墨的血跡,承志連布包把匕首捧起細看,見劍柄上用金絲鑲著「武當門下弟子輩弟子閔子華收執」幾個字,顯然是武當派弟子藝成下山時師尊例行所贈的防身利器。

  焦宛兒哭道:「爹爹和我那天在泰山開了大會後回到家,在徐州府客店裏住宿,第二日他睡到辰時過了還不起來,我去叫他,那知——那知——他胸口插了這把刀——袁相公,請你作主!」說罷號啕大哭。青青本來對她頗有疑忌之意,這時見她哭猶如梨花帶雨,嬌楚可憐,心中難過,把她拉在身邊,摸出手帕給她拭淚,一面對承志道:「大哥,那姓閔的已答應揭過這個樑子,怎麼又卑鄙行刺?咱們可不能善干罷休!」承志沉吟不語,隔了一陣道:「焦姑娘,後來你見過那姓閔的麼?」宛兒哽咽道:「我——我——見過兩次,我們一路追他,是昨天到這裏的。」青青叫道:「好啊,他在北京,咱們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報仇。」她見程青竹、沙天廣等不明這事的前因後果,於是把承志在金陵擊破兩儀劍法為焦閔兩家解仇的事說了,眾人聽說閔子華如此不守江湖道義,都是憤慨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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