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七六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臉,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見,臉蛋兒倒還是雪白粉嫩的。」他忽然側頭對胡老三道:「出去!」胡老三笑著伸了伸舌頭,出去時帶上了門。安大人默然不語,歎了口氣道:「小慧呢?我這些年來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舊不理他。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時大家火氣大,一時反目,分別了這許多年,現在應該可以和好如初了。」他過了一會又道:「你瞧我十多年來,並沒另娶,何曾有一時一刻忘記你。難道你連一點夫妻之情也沒有麼?」安大娘厲聲道:「你知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樣死的。」安大人歎了一口氣道:「你爹爹和哥哥是被錦衣衛害死的,那不錯,可是你也不能一根竹篙打盡一船人,錦衣衛中有好人也有壞人。我是為皇上出力,這也是光祖耀宗的體面事——」他話沒說完,安大娘「呸,呸,呸」的一住住地唾吐。安大人隔了一會,換了個話題道:「我思念小慧,叫人來接她,幹麼你東躲西逃,始終不讓她和我見面?」

  安大娘道:「我告訴她,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是多麼有本事,多麼有志氣,可惜壽命短些!」她說話的語氣中充滿了怨憤。安大人道:「你又何苦騙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從前倒真是一個有志氣的好人。我家裏的人不許我嫁他,我偷偷跟著他走了,那知道——」說到這裏,聲音哽咽起來。安大人摸出手帕去給她擦淚,一時動情,把嘴脣湊過去親她,突然叫了一聲,跳起身來,臉上一個血印,想是被安大娘狠狠咬了一口,承志躲在樑上看得清楚,不禁暗笑。安大人怒道:「你幹麼咬人?」安大娘道:「你害死我的好丈夫,我幹麼不咬你?我恨不得殺了你。」安大人道:「咦,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麼說我害了你的丈夫。」

  安大娘道:「我丈夫本來是個有血性的好男子,不知怎樣利祿薰心,妻子不要了,女兒也不要了。他祇想做大官,發大財——我從前的好丈夫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啦!」承志聽得不禁惻然,想那安大人也必感動。安大娘又道:「我丈夫名叫安劍清,不是被你這安大人害死了麼?我丈夫有個恩師楚大刀楚老拳師,是被安大人為了貪圖利祿而害死的,楚老拳師的夫人,女兒都被這安大人逼死了——」安大人怒喝:「不許再說!」

  安大娘道:「你這種狼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安大人道:「官府要楚大刀去問話,又不是一定為難他,他幹麼動刀殺我?他妻子女兒是自殺的,那又怪得了誰?」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誰教他收了這樣一個好徒弟。這徒弟又凍又餓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藝,把他養大,又給他娶了媳婦——」她越說越是怨毒,安大人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今日你我夫妻相見,儘提那死人幹麼?」安大娘叫道:「你要殺便殺,我偏偏要提!」

  承志從兩人話中琢磨出來了當時情形,安劍清是楚大刀一手扶養長大的,後來他貪圖富貴,害死師父一家。安大娘不憤他所為,所以與他決裂。從前胡老三來搶小慧,安大娘東奔西避,都是為了這個心腸陰毒的丈夫安劍清安大人了。承志心想:「這人死有餘辜。想來當日害死他恩師一家之時,情形一定很慘,我恨不得一掌將他劈死,但不知安大娘對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魯莽了。」於是再在樑上聽兩人說話,那知兩人都住了口,默不作聲。

  過了一會,遠處忽然隱隱有馬蹄之聲,安劍清將燭臺移到窗口,拔出佩刀,低聲喝道:「等人來時,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顧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毫不理會,安劍清知道妻子脾氣,決不肯屈服,揮刀割下一塊布帳,塞在她的口裏。這時馬蹄聲愈近,安劍清將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帳子,自己仗刀躲在門後。袁承志知道他是想暗施毒手,雖不知來者是誰,但總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於是在樑上抹了些灰塵,加點唾沫,捏成一個小小的泥團子,對準燭火擲去,嗤的一聲,燭火登時熄了。

  安劍清喃喃咒罵,袁承志乘他到身邊去摸火摺子時,一躍撲出門外。他繞到屋外,見屋角邊一名錦衣衛執刀伏地、全神貫注的望著屋中動靜。承志慢慢挨近他身邊,低聲說道:「人來啦!」那錦衣衛道:「嗯,快伏下。」承志手一伸,已點中了他的啞穴,在屋角邊脫下他的衣服,穿在自己外衣,再扯下他裏衣上一塊布來,蒙在自己面上,撕開了兩個眼睛孔,然後抱了那錦衣衛,伏地慢慢爬到屋子門邊。

  黑暗中蹄聲更響,五騎馬奔到屋前,卻有七個人從馬上跳下來。一個人在屋外輕輕拍了三掌,安劍清在屋裏也回拍了三掌,他點亮燈火,縮在門後,只聽門聲一響,一個人探頭進來,他舉刀一刀猛力砍下,一個人頭骨碌碌的滾在一邊,頸口鮮血直噴,他在燭光下向那人頭瞥了一眼,不覺大驚,砍死的竟是自己的夥伴一名錦衣衛。正要張口狂叫,門外竄進一個蒙臉怪客,一指點中他的穴道,反手又是一掌,正打在他頸後「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他那裏還能動彈。

  承志順手接過他手中佩刀,輕輕放在地下,以防門外餘人聽見。須知安劍清武功並非平庸之輩,少時受名師楚大刀教導了十餘年,居官以後,武藝並未放下,他一心想立功陞官,武功練得更加純了,怎麼被袁志一指一掌,竟自動彈不得?原來他見誤砍了一名錦衣衛,正自又驚又急,承志乘勢直上,使他尚未想到抗拒,穴道已被封閉,正所謂「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承志縱到床前,扶起了安大娘,雙手用力,扯斷了綁在她手腳上的繩索,低聲叫道:「安嬸嬸,我救你來啦!」

  安大娘又驚又喜,但見他穿著錦衣衛服色,臉上又蒙了布,不覺疑慮不定,剛問得一聲:「尊駕是誰?」突然門外撲進兩隻毛茸茸、黑越越的大東西來,口中吱吱亂叫,直向承志身邊撲去。承志大驚,正要雙掌打出,忽然認出那是兩頭黑猩猩,雙足一點,又躍到了樑上。猩猩後面奔進五個人來,當先一人與安大娘招呼了一聲,愕然怔住。承志這時已認出那兩頭猩猩原來是自己在華山絕頂所收伏的畜生,心中大喜,叫道:「大威,小乖!」兩頭猩猩在門外早已聞到主人氣息,牠們也是喜不自勝,躍到樑上,伸出四條長臂,抱住承志。進來的人見地下一漢血跡,一個屍身,而兩頭猩猩又是如此,十分驚異。

  門外錦衣衛見進來人多,怕安劍清一人有失,早有兩人搶進門來,舉刀欲砍,承志叫聲:「打!」這是他在華山頂上慣說的口令,兩頭猩猩久已不聞,斗然聽見,齊聲縱身歡叫,落在兩人頭上,雙手各自用勁,喀喇,喀喇兩聲,兩名錦衣衛的頸已經折斷,門外敵人陸續進來,承志躍在地下,提起了一個個的擲出去,有的還交手數合,有的剛奔進來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間,打得十二名錦衣衛和侍衛昏天黑地,爬起身來往原處逃去了。

  承志從死人身上扯下一件衣服來,將安劍青緊緊綁住,教他聽不見一點聲音,瞧不見一點光亮,然後扯去臉上矇著的布,向五人中當先一人笑道:「李將軍,別來無恙,闖王好嗎?」那人呆了一呆,隨即哈哈大笑,拉住承志的手連連搖晃。

  原來這人是闖王手下的大將軍李岩,承志無意中救了這位故人,十分喜悅,他轉頭對安大娘道:「安嬸嬸,你還記得我麼?」這時是崇禎十六年九月,離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難已有十一年,他從一個孩童長成為一個身長玉立的英挺青年,安大娘那裏還認得出。承志從內衣袋裏摸出當日安大娘贈給他的金絲小鐲,道:「我天天帶在身邊,永遠不忘記您。」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湊近燭光一看,果見他左肩上淡淡的有個刀疤,又驚又喜,道:「啊,孩子,你長得這麼高啦,學了這一身好俊功夫。」

  承志道:「我在浙江見到小慧妹妹,她也很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覺,孩子們都大了,過得真快。」她望了望躺在地下的丈夫,嘆了一口氣,喟然道:「想不到還是你這孩子來救我。」李岩不知他們曾有一段故舊之情,聽安娘滿口叫他「孩子,孩子」的,還以為兩人是親戚,笑道:「今日之事也真好險。」他對承志道:「我奉闖王之命,到河北來約幾個人相見,不知怎樣錦衣衛的消息也真靈,竟會得到風聲,在這裏埋伏。」承志道:「李將軍的朋友們快來了嗎?」

  李岩未及回答,遠處已聞蹄聲,他笑道:「這不是麼?」從人開門出去,不久迎了三個人進來,承志一見,原來這三人一個姓黎,一個姓范,一個姓侯,都是河北群豪,都曾在孟伯飛家中會見過。他們與李岩招呼後,齊向袁承志恭恭敬敬行禮,叫了聲:「盟主,您好!」李岩與安大娘奇道:「你們本來相識?」

  那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總首領,咱們都聽他的號令。」李岩道:「啊,我忙著在山西給闖王幹事,東路的訊息竟都隔絕了,原來出了這樣一件大事,可喜可賀。」承志道:「這還是上個月的事,承好朋友們瞧得起,給了這樣一個稱呼,其實晚輩那裏克當。」姓范的道:「袁盟主武功好,計謀多,那是不必說了,單是這份仁義,武林中哪一個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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