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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黃真見這個小師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生平見所未見,就是師父在壯年功夫到達峰巔時,也未必能有此功力,那麼他這武功是何處學來,實在不可思議。崔希敏在旁邊狂叫喝采,小慧抿著嘴兒微笑。溫儀與青青心中竊喜,但她們久處溫氏門中,積威之下,心有餘悸,臉上仍不敢露出喜色。

  袁承志初逢大敵,精神陡長,此時再沒什麼顧忌,左手用的是華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的卻是「金蛇祕笈」中的金蛇針法,這種武術就是八手仙猿穆人清親臨,金蛇郎君夏雪宜復生,也只識得一半,溫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溫明悟後,轉向溫明義攻擊,也是連搶險招,逼得他手忙腳亂。溫明達見形勢不利,唿哨一聲,突然一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溫明山手腳齊施,登時把陣中弟子或擲或踢,清除出去。

  練武廳中人數一少,五行陣又推動起來,但袁承志逼住了溫明義毫不放鬆,使五人無法連環,酣鬥中溫明義左肩中掌,溫明山鋼杖「李廣射石」,筆直向袁承志後心搗去,同時溫明達雙戟向左攻到,溫明義左肩雖痛,仍按照陣法施為。這時石樑派人數雖已大為滅少,但已依照練好的陣勢拚力抵禦,只見袁承志在五老圍攻下飛舞來去,鬥到深澗,突然身子拔起,右手把玉簪往頭上一插,伸手挽住橫樑。

  五老打得正緊,忽然不見了敵人,微微一怔,只覺頂上風生,知道不妙,正要閃避,溫明山與溫明施兩人已被圍棋子打中穴道,跌倒在地。溫明達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棋子撤了下來,溫明達是五老之長,武功最強,雙戟「密雲欲雨」,在頭頂一陣盤旋,只聽見叮叮之聲不絕,十多粒棋子已被砸飛。他怕袁承志再放暗器,雙戟展動,他成一團白光護住頂門,忽聽旁觀眾人一聲驚叫,手上一震,雙戟似被什麼東西攔住,舞不開來。他吃了一驚,用力一奪,那知就這麼一奪,雙戟忽然脫手飛去。他不暇細想,向旁躍開三步,兩掌護住門面,只見雙戟已在袁承志手中。他一手一戟,喝道:「瞧著!」兩戟脫手飛出,釘入練武廳中的兩根粗柱之內,沒入了大半,柱子已被對穿而過。

  那兩根柱子一陣晃動,頭頂屋瓦亂響,站在門口的人發腳逃出廳外,祇怕大廳倒坍。當年穆人清初授袁承志劍術時,曾一劍擲去,沒入樹幹,木桑道人譽為天下無雙之劍法,袁承志今日顯這一手,就是從那一招變來。黃真此時早已心悅誠服,見他用本門手法擲戟撼柱,威不可當,不禁大叫:「袁師弟,好一招『現龍現尾』呀!」袁承志回頭一笑,說道:「不敢忘師父的教誨,還請師兄多多指教。」溫明達四顧茫然,只見四個兄弟都已倒在地下。

  袁承志緩步走到黃真等身邊,拔下頭上玉簪,還給了小慧,站在崔希敏身邊,一言不發。溫明達見自己石樑派這個天下無敵的五行八卦陣,被這小子在片刻之間,如摧枯拉朽般一陣掃蕩,鬧了個全軍覆沒,一陣心酸,竟想在柱子上一頭碰死。但他素來狠辣,轉眼一想:「我已是垂暮之年,這個仇是報不了的了,但只要留得一口氣在,總不能善干罷休!」雙手一擺,對黃真道:「金子都在這裏,你們拿去吧。」崔希敏不等他再說第二句話,把地上的金條全數撿入皮袋之中,石樑派空有數十人站在旁邊,眼睜睜的不敢動手。袁承志剛才這一杖,已把他們打得心驚膽戰,鬥志全失。

  溫明達見四個兄弟都被袁承志用圍棋子打中了要穴,倒在地下,先走到溫明義身邊,但見他眼珠亂轉,身子卻不能動彈。溫明達也是點穴能手,給他在「雲臺穴」推宮過血,但揉捏了半天,溫明義仍是一模一樣。他又去看另外三個弟弟的情形,他一眼就知他們被點中了什麼穴道,然而依照所學的解穴法給他解治,卻半點效驗也沒有。這才知袁承志的點穴法又是另外一派,可是實在不願低聲相求,轉頭望著青青,嘴脣一努。青青知道大爺爺是要她向袁承志相求,但故作不解,道:「大爺爺,您叫我嗎?」溫明達暗罵:「你這刁鑽丫頭,這時來跟我為難,等此事過了,再瞧我來整治你們娘兒倆。」咬牙低聲道:「你要他給四位爺爺解開穴道。」

  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聲道:「我大爺爺說,請你給我四位爺爺解開穴道。」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黃真忽然在鐵算盤上一撥,高聲說道:「袁師弟,你實在一點也不懂生意經,這時奇貨可居,怎麼不乘機起價,你開出盤去,不怕價錢怎麼俏,人家總是要吃的。」袁承志知道大師兄對石樑派很有惡感,這時要報復,他雖為人厚道,但想大師兄既然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於是道:「請大師哥吩咐。」

  黃真道:「溫家在這裏殘害鄉民,盤剝重利,衢州四鄉那一處不是怨聲載道。我這兩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我說袁師弟,你救人得收點兒診費,這點錢咱們倒也不要,不過是拿去救救被他們溫家害苦了的莊稼人。」袁承志想起初來石樑時,許多鄉民在溫家大屋前訴怨說理,被溫正打得落花流水的情形,又想起石樑鎮上無一人不對溫家大屋恨之切骨,俠義之心頓起,道:「不錯,這裏的莊稼人真是給他們害苦啦。大師哥你說怎麼辦?」黃真在算盤上滴滴篤篤的撥上撥下,搖頭幌腦的唸珠算口訣,什麼「六上一去五進」,「三一三十,二一添作五」說個不停,也不知算什麼帳。

  崔希敏和小慧見慣了黃真這種怪樣,袁承志天性謹厚,對大師兄很是恭敬,雖然他這副樣子很是滑稽,但不敢嘻笑,石樑派眾人滿腔氣憤,那裏還想笑,只有溫青青一人卻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黃真搖頭晃腦的道:「袁師弟,你的診費都給你算出來啦!救一條命是四百擔白米。」袁承志道:「四百擔?」黃真道:「不錯,四百擔上等齊眉白米,不許攙一粒沙子敗穀,斤兩升斗,可不能有一點點搗鬼。」他不等溫明達是否同意,已說起細節來。袁承志道:「這裏四個人,那麼一共是一千六百擔了?」黃真笑道:「袁師弟,你的心算真行,不用算盤,就算出一個人四百擔,四個人就是一千六百擔。」崔希敏想:「那有什麼希奇,我不用算盤也算得出。」他可不知道那是他師父說笑話。

  黃真對溫明達道:「明兒一早,你齊備一千六百擔白米,要四鄉的貧民來拿,每人拿一斗。你發滿了一千六百擔,我師弟就給你救治這四位令弟。」溫明達這時只好忍住一口氣,道:「一時之間那裏有這許多米?我家裏搜搜刮刮,也不過七八十擔米吧。」黃真道:「診金定價劃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過,看在老朋友臉上,你可以分期發米,你發滿四百擔,咱們就給你救一個人。等你發滿八百擔,再給你救第二個。要是你手頭不便,那麼隔這麼十天半月,一年半載之後再發米,我師弟隨請隨到,決不會有一點兒拖延推搪。」

  溫明達心想:「這四個兄弟一動都不不能動,那能挨得起十天半月,只好拚命籌措了。」當下說道:「好吧,明天我發米就是。」黃真笑道:「大老闆做生意真是再爽快不過,一點也不討價還價。下次再有生意,要請你時時幫襯。」溫明達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發,拂袖入內。

  袁承志向溫儀和青青施了一禮,說道:「明天見。」他知道石樑派現在有求於他,決不敢對她們母女為難。師兄弟等四人興高采烈的提了黃金,回到借宿的農民家裏。這時天才微明,小慧下廚弄了些麵條,四人吃了,談起這場大勝,無不眉飛色舞。黃真舉起麵碗,說道:「袁師弟,當時我聽師父說收了一位年紀很輕的徒弟,我曾對你二師哥盤石山農歸辛樹夫婦講笑話,咱們自己的大弟子有些都已三十開外了,師父忽然給他們安上了這樣一位小師叔,祇怕大夥兒有點尷尬吧。那知師弟你功夫這樣俊,別說我大哥和你差得遠,你二師哥的掌法號稱打遍十八省無敵手,我瞧來也還不如你。咱們華山派將來發揚光大,都應在師弟你身上了。這裏無酒,我敬你一碗麵湯。」說罷舉起碗來將湯一飲而盡。

  袁承志忙站起身來,端湯喝了一口,說道:「小弟今日僥倖取勝,大師哥的稱讚實在愧不敢當,還求大師哥以後多加教誨。」黃真笑道:「就憑你這份謙遜謹慎,在武林中就極為難得,快坐下吃麵。」他吃了幾筷,轉頭對崔希敏道:「你只要學到袁師叔功夫的一成,就夠你受用一世了。」崔希敏在溫家眼見袁承志大展神威,舉手之間破了那厲害異常的五行陣,心裏佩服之極,他為人一向粗莽,這時忽然福至心靈,突然雙膝一跪,向袁承志磕了幾個頭,說道:「求小師叔教我點本事。」

  袁承志忙跪下還禮,連說:「不敢當。」後來袁承志追思他叔叔崔秋山當年捨命相救之德,果然教了他許多功夫。崔希敏雖因天資所限,不能學到多少,但與過去已判若兩人,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第二日一早,黃真和袁承志剛起身,外邊有人叫門,進來一個壯漢,拿了溫明達的名帖,邀請四人前去。黃真笑道:「你們消息也真靈通,我們落腳的地方居然打聽得清清楚楚。」四人來到溫家,只見鄉民雲集,一擔擔白米從城裏挑來,原來溫明達連夜命人到衢州城裏採購。衢州是浙東大城,十分富饒,但驟然要採購一千六百擔米,卻也不大容易,米價斗起,使溫明達又多花了幾百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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