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三七


  袁承志似乎茫然不覺,拱手說道:「咱們在平地上過手嗎?」溫明達道:「也不必費事擺什麼梅花樁啦,你亮兵器吧!」袁承志把玉簪托在手中,說道:「各位是長輩,晚輩那敢動刀動槍的無禮,就用這玉簪向老爺子們領教幾招吧。」他此言一出,眾人又各吃了一驚,都覺這人實在狂妄得可以,這玉簪祇怕一隻甲蟲也未必刺得死,只要輕輕一碰,就得折斷,那裏能與五老手中的鋼杖、刀劍等物碰撞?

  黃真知道這時說也無用,緊緊抓住銅筆鐵算盤,只等師弟遇險,立即竄入相救。他低聲囑咐崔希敏和小慧道:「敵人太強,咱們寡不敵眾。待會我叫你們走,你們立即上屋向外殺出,我和袁師弟斷後,不論如何兇險,你們千萬不可回頭幫手。」希敏和小慧兩人答應了。

  原來黃真自忖他和袁承志設法脫身總還辦得到,只要崔安兩人不成為累贅,那就好辦得多,將來多約幫手,以五個一流高手同時攻打他們的五行陣,當可破了,他心中預計的人除自己外,是二師弟盤石山農歸辛樹夫婦,自己的好友河北華嚴寺的普善大師,再加上師父穆人清或者木桑道人中任何一位。只要把溫氏五老各個纏住,使他們各自為戰,不能互相救援,這五行陣立即破去,因為論到單打獨鬥,溫氏五老還不是自己對手。黃真外表滑稽,內裏卻是深謀遠慮,他是未慮勝,先慮敗。盤算了目前脫身之方,又計劃好了將來取勝之道。他破五行陣的人選中還不把袁承志計算在內,祇怕他火候未到,誤了大事。只聽見袁承志道:「老爺子們既然誠心賜教,怎麼又留一手?使晚輩學不到全套。」

  溫明達一怔道:「什麼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老爺子們除了五行陣外,還有一個輔佐的八卦陣,何不一起擺出來,讓晚輩開開眼界。」溫明義喝道:「這是你自己說的,可教你死而無怨。」他轉頭對溫南揚道:「南揚,你們來吧!」溫南揚是石樑派第二代中的領袖,手一揮,十五個人一齊縱出。黃真見這些人中有男有女,還有兩個和尚,只見溫南揚一做手勢,十六個人繞著五老奔跑起來。這情勢委實好看,袁承志站在中心,五老穩如磐石般圍著他,外面十六人你來我往,穿梭來去,但說也奇怪,腳上竟聽不出一點聲音。黃真見了這個聲勢,饒是他見多識廣,也不禁駭然,心道:「袁師弟實在是少不更事,如單和五老相鬥,真遇險時我還可以衝進去相救,現在又有這十六個人一攔,所有空隙全被他們填塞得密密實實,祇怕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去。」

  袁承志把玉簪用右手大姆指與中指捏住,左手一揮,右足縮起,以左足為軸,身子突然轉了四五個圈子。他身體一動,溫氏五老立即推動陣勢,眼睛望著他的動靜,但袁承志只是在原地轉動,並不出手。

  原來金蛇郎君當日與五老交手,失手被擒,後來在華山絕頂洞穴中苦思焦慮,終於發現了五行陣的祕奧,推究出這陣法的奇妙之處,在於不論敵人如何進攻竄闖,他們五兄弟必定能用極厲害的招術反擊,一人出手,其餘四人立即綿綿跟上,不到敵人束手被擒,永無休止。夏雪宜雖然找出了這個祕密,可以怎樣攻破這陣勢,實在難以著手,經過數年的潛心推究,各種各樣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但研究到結果,總是發覺難以收效。

  一天早晨,他在華山絕頂散步,忽見一條小青蛇在草叢裏蜿延遊走,一聽人聲,立即盤成一圈,昂起了頭,一動不動。夏雪宜所以有金蛇郎君這個外號,固然由於他行動滑溜,狠毒兇險,但同時因他愛養毒蛇,擠取毒液來調製暗器藥箭,當年溫氏兄弟中溫明祿的妻子中他的藥箭立時斃命,藥箭上用的就是蛇毒。他對各種蛇類的性子十分熟悉,知道牠們打圈昂首,是等敵人動手,敵人一進攻,牠們立即乘虛而入,敵人如果不動,牠們極少先行攻擊,因為不明對方虛實,先攻常常吃虧。夏雪宜靈機一動,喜得大叫大跳,在草地上連翻筋斗,破五行陣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後發制人」四個大字。

  武學中講究的是力猛迅捷,他的「後發制人」卻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他手段迎刃而解,不到一個月功夫,已把摧破五行陣的方法全部算定,詳詳細細的寫在「金蛇祕笈」之中。他明知這祕笈未必能有人發現,即使有人見到,祇怕也在千百年後,那時溫氏五老屍骨早已化為塵土了。只是他被五老挑斷筋脈,成為廢人,一口怨氣不出。他想那五行陣總要流傳下去,將來無人能破,豈不是被他們石樑派稱霸天下,於是把他殫心竭慮所想出來的破法寫在祕笈之中,好使得到祕笈的人將來代他報仇。雖然這件事說來十分渺茫,但心中也不禁自得。

  袁承志當下把握住「後發制人」的策略,轉了幾個圈子,把五行陣與八卦陣全部發動了。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後乘勢撲上,但見他身子越轉越慢,毫無進攻的意思,最後他竟坐了下來,雙手放在膝上,臉露微笑。旁觀各人都大感不解,心想他大敵當前,怎麼如此頑皮。要知這是袁承志慢軍之計,一方面是誘敵來攻,另一方面是使他們心頭煩燥,不能沉著。溫明義見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雙掌一錯,就想襲擊他的後心。

  溫明悟忙道:「二哥,莫亂了陣法!」溫明義這才忍住。五老腳下加速,繼續演變,只待他一出手,立即一擁而上。因為凡在進攻之時,要旨在於攻擊對方,自己身上必定有大量沒有防禦的弱點露出,五行陣只用一人來吸引對方進攻,其餘四人就抓住了攻擊者身上的空隙進襲,所謂相生相剋,其實就是這個道理。現在袁承志一動不動,那就是週身無一不備,五老倒拿他沒有辦法。

  又過了一會,袁承志忽然打個呵欠,倒臥在地,雙手疊起放在頭下當作枕頭,舒舒服服的睡在地上。外面八卦陣的十六名弟子遊走半天,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額角見汗,微微氣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袁承志心想:「虧你們這批老傢伙受得了這口氣。」他忽地翻一個身,背脊向上,把臉埋在手裏,呼呼打起鼾來。自來武林中打鬥,從未有過這種姿勢,後心向上而睡,豈非任人宰割?崔希敏、小慧、青青、溫儀等人又是好笑,又是代他擔心。

  黃真先見他坐下臥倒,已悟出了他對敵的方略,不禁佩服他的聰明大膽,這時見他肆無忌憚的翻身而臥,暗叫不妙,覺得他未免過份,五老中任誰出手,向他背後突襲,就是天上神仙,祇怕也閃避不了。溫明達知道機不可失,左手向右一揮,向下一按,溫明施四柄飛刀快如閃電,已向袁承志背心插去,這一下發難又快又準,他臉孔朝下,如何躲避得了?旁觀眾人不由得齊聲驚叫,只見那四把飛刀齊齊中在袁承志背上。溫儀一陣心悸,轉頭掩面,石樑派眾人歡聲雷動。八卦陣的十六個人中也有七八個停了腳步。就在這時,袁承志忽地躍起,背上四把飛刀齊齊震落,他身子與一枝箭般斜射出去,拍的一掌,正打在溫南揚後心,他一口鮮血噴出,身子已被袁承志提起擲進五行陣中。

  眾人還沒看清楚袁承志如何竄出五行陣來,只見外面十六弟子猶如鯉躍龍門,又如寒鴉赴水,紛紛向五行陣中心投去。袁承志這邊一拳,那邊一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眾弟子不是被點中穴道,被他擲了進去,就是被他用掌力揮進陣內。溫正等人功力較深,運拳抵抗,也是三招兩式,立即打倒。這樣一來,五行陣登時大亂,五行陣中不見敵人,來來去去的盡是自己人。眾人萬料不到袁承志身上穿著木桑道人所賜的金絲背心,飛刀不能傷他,反而被他乘機進襲,舉手之間就把八卦陣攻破。

  溫氏五老連連怪叫,搶上三步,雙手並用,手忙腳亂的接住被他擲進來的眾弟子。袁承志那裏還容得他們緩手佈陣,搶上三步,左手三指直戳溫明施的穴道。溫明施見飛刀傷他不著,本已大駭,見他攻來,又是四柄飛刀向他胸前擲去。袁承志不避不讓,手指直奔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璣穴」點到,只聽見噹噹數聲,飛刀已從他胸前震落,而三指卻已伸到溫明施穴道上。溫明山從後看見,知道四弟危急,呼的一杖,「潑風盤打」,帶著一股勁風,向袁承志右胯打來。

  袁承志笑道:「你這寶貝枴杖那天拋到了屋頂之外,現在可又撿回來了。」他口中說著,手中絲毫不緩,順手一拉,把八卦陣的一名弟子拖過來向他杖頭擋去。溫明山大駭,他這一杖雖不想能打中袁承志,但估計當時情勢,他前後無法閃避,除了用兵器擋架之外,再無別法,然而他用的卻是一枚脆細的玉簪,只要這鋼杖輕輕在玉簪上一帶,就得把簪震為粉碎。那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門弟子來擋,這一杖上去,豈不將打得筋斷骨折?總算他武功精絕,在危急之中,猛然向上一步,左手在杖頭一扳,叫道:「大哥,留神!」那杖餘勢極大,準頭一偏,猛向溫明達砸去。他知道大哥的武功儘可擋得住這一杖,溫明達雙戟一立,只聽見「噹」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鋼杖和短戟不住向他雙目刺去。

  溫明悟連連倒退,揮動皮鞭想封住門戶,袁承志攻勢凌厲之極,那裏封閉得住。霎時之間,被他連攻了六七招,溫明悟見那玉簪閃閃晃動,不離自己雙目,連續兩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嚇得靈魂幾乎出竅,這才知道那玉簪端的厲害,最後一次實在躲不過了,皮鞭一丟,雙手抱住眼睛,在地上連滾數滾,這才離開,但後心已中了一腳。溫明悟當時以一條皮鞭在溫州擂台上連敗十二條浙南好漢,威風遠震,數十年來盛名不衰,那知今日在這少年手上敗得如此狼狽,不但他羞愧難當,旁觀人也盡皆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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