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一九


  溫青叱道:「有什麼本事,都用出來吧,我可不領你情。」他一面說,一面劍招更緊。沙老大一疏神,「嗤」的一聲,肩頭方服被刺破了一片,他心一寒,手下更不容情,一柄潑風刀施展開來,招招狠毒。溫青劍走輕靈,在這船上盤旋來去,一柄長劍使一道白光,把沙老大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兩人拆了數招,已知溫青武功遠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雖然倚老賣老,明裏讓著溫青,同時刀沉力勁,看來十分威猛,但溫青以巧降力,時間一長,沙老大額上見汗,呼吸漸粗,身法已不加初戰時的敏捷,溫青劍招更緊,只見白光中一聲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劍。沙老大臉容變色,縱出一步,手一揚,三枚透骨釘打了過來,溫青一揚劍,拍拍打飛兩枚,另一枚側身避過。他打飛那兩枚中有一枚突然向袁承志當胸飛來。

  溫青驚呼了一聲,心想這次要錯傷好人,他本來見袁承志的神色,似乎是會武功的模樣,那知這枚透骨釘打過去,他既不會避,又不會接,眼見一枚極兇狠的暗器從他胸口釘了進去。他剛叫出聲來,想衝過去救助,那知那枚透骨釘平平隱隱地從他胸上滑了下來,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有這一回事。沙老大帶來的大漢中有許多手執火把,把船頭照得明晃晃地,這一來大家面面相覷,心想這個秀才相公貌不驚人,那知武功深不可測,居然全身刀槍不入。原來袁承志貼胸穿著木桑道人初見面時送給他的那一件金絲背心,所以透骨釘打不進去。他武功雖好,究竟是血肉之驅,透骨釘用機括發射,勁力厲害異常,那裏會不受傷害?

  沙老大見溫青注視著袁承志,面露驚愕之色,乘他不備,又是三枚透骨釘射了過去。溫青「喲啊」一聲,出於不意,避讓已自不及,頭一低,想躲開一枚是一枚。這一來,上面一枚打空,下面兩枚卻萬萬躲不開了,但說也奇怪,只見斜刺裏又是一枚透骨釘閃電般打了過來,在第二枚釘上一碰,把第二枚釘激過去又和第三枚釘一碰,「錚,錚」兩聲,三枚釘齊齊落在他的面前。

  溫青眼睛一斜,見發那枚透骨釘的正是袁承志。原來他見沙老大突然使用卑鄙手段,乘人不備,想敗中取勝,發暗器偷襲,所以撿起那枚從胸前滑落的透骨釘,救了溫青一命。溫青微一點頭,表示道謝,挺起長劍,向沙老大直刺過去。沙老大一擊不中,早已有備,提起潑風刀一輪猛砍。溫青恨他歹毒,手下更不容情,拆了數招,沙老大右膀中劍,嗆唧唧,一柄刀跌落在船板上。溫青搶上一步,一劍把他的右腿砍了下來。沙老大慘叫一聲,暈死過去,他手下人俱各大驚,擁上來相救。溫青毫不容情,掌劈劍刺,登時打死了七八人。

  袁承志看著不忍,說道:「溫大哥,饒了他們吧!」溫青絲毫不理,繼續刺殺,又傷了兩人,餘人見他兇悍,紛紛跳江逃命。溫青順手一劍,把沙老大的首級割了下來,左腳起處,把他首級和屍身都踢入江中。袁承志心裏很是不快,心想你既已得勝,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轉頭看龍德鄰時,他早已嚇得癱軟在船板上,動彈不得。跳入江中的龍游幫眾紛紛爬上小船,搖動船櫓,如飛般向下游逃去。袁承志道:「他們要想搶你金錢,既沒搶去,也就罷了,何苦多傷性命?」

  溫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沒見他剛才的卑鄙惡毒麼?如果我落入他手裏,祇怕還有更慘的呢。你別以為救了我,就可隨便教訓人家,我可不理。」袁承志默然不語,心想這人實在不通情理。溫青拭乾劍上血跡,還劍入鞘,向袁承志一揖,忽然甜甜的一笑,說道:「袁大哥,你救了我,謝謝你啦。」袁承志羞得滿臉通紅,還了一揖,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這美少年嫵媚時溫若處子,兇惡時狠如狼虎,實在捉摸不出他到底是什麼性格。

  溫青叫船夫出來,命他們洗淨船頭血跡,立即開船。船夫見了剛才的狠鬥,那敢違抗,提水洗了船板,拔錨揚帆,連夜開船。溫青叫船夫拿酒菜出來,與袁承志在船頭賞月,他絕口不談剛才惡戰的事,也不與袁承志談論武功,喝了幾杯酒,說道:「明日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青天祇怕也管他不著呢。」袁承志見他忽然掉文,只好惟惟否否的應著,他小時跟應松念了幾年書,自從跟穆人清後,雖然晚間偶然翻閱一下書籍,但究竟不當它正經功課,所以文字上有限得很。溫青道:「袁兄,月白風高,如此良夜,咱們來聯句,好不好?」袁承志忙道:「詩詞上我是一竅不通。」溫青微微一笑,不言語了。他和袁承志斟了一杯酒,只見前面江上一葉小舟,破浪而來,雖然是逆水,但駛得甚快。溫青臉色一變,冷笑數聲,繼續喝酒。

  袁承志他們所乘的大船順風順水,迅速異常,轉眼之間,已與小船十分接近。溫青把酒杯一擲,驟然飛身躍起,在船篷上雙腳點了點,落在後梢,從船老大手搶過舵來,只一扳,那艘大船船頭向左一偏,對準了小船直撞過去。小船想要避讓,那裏還來得及,只聽見一聲巨響,小船船底向天。袁承志剛叫得一聲:「不好!」只見小船上躍起三個人影,齊齊落在大船船頭,看他們身法,都是上乘的武功。袁承志眼光極好,老遠早看出來小船上原有五個人,除了這三人外,還有兩人一個掌舵,一個打槳。小船一撞翻,這兩人本事較差,不及躍起,齊齊落水,只叫得一聲「救命」,就沉落江底。這一帶江面水急礁多,就算識水性的,黑夜之中跌入江心也是凶多吉少。

  袁承志心中暗罵溫青歹毒,等那兩人再冒上來時,突然右手一扯,把帆索扯斷,咬在口中,雙足在船舷上一撐,一個人已飛身落向江中。他一手一個,抓住落水的兩人頭髮,借著牙齒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上打了一個圈子,雙手提了兩個人回到船頭,身法巧妙已極。只聽見四個人齊聲喝采,一個是溫青,他已從船梢躍回船頭,另外三個則是從小船跳上來的人。

  袁承志把兩個人放在船板之上,氣定神閒的坐回椅上,身上竟沒濺到一點水。在月光下看那三人時,見為首一個是五十多歲的枯瘦老者,留有疏疏的鬍子,一個是四十歲左右的一條大漢,身材極為粗壯,另一個卻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那老人陰惻惻地一笑,說道:「這位老弟好俊身手,請教尊姓大名,師承是那一位。」袁承志很恭謹的站起來,作了一揖,說道:「晚生姓袁,因為見這兩位落水,一時不忍,拉了他們起來,並非膽敢在前輩面前賣弄粗淺功夫,請前輩勿予見怪。」那老人見袁承志十分客氣,頗出意料之外,冷笑了一聲,對溫青道:「怪不得你這娃兒越來越大膽啦,原來有了這樣硬的一個幫手。他是你相好的麼?」

  溫青臉上一紅,喝道:「我尊稱你一聲長輩,你可得自己放尊重些!」袁承志心想:「看這些人神氣,全都不是正人,自己可莫牽涉在漩渦之中。」於是朗聲說:「在下與這位溫兄也是萍水相逢,談不上什麼交情。我奉勸各位一句,有事好好商量,不要傷了彼此和氣。」那老人還未接口,溫青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怒道:「你要是怕,你就上岸走你的吧!」袁承志心想:「這樣蠻不講理的人,倒真少見。」他默然不語,那老人一聽袁承志語氣,知他不是溫青幫手,心中很喜,說道:「袁朋友既與這位姓溫的沒有瓜葛,那好極啦,等我們事了之後,我再和袁朋友詳談,咱們可以交交。」他言下頗有結納之意。

  袁承志不好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溫青後面。那老者對溫青道:「你小小年紀,做事這樣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過你,也就罷了,幹麼還要傷他性命?」溫青道:「我只一個人,你們這許多大漢子一擁而上,我不狠一些成麼?還說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把人家的金子給拾下來,等我撿了,想吃現成麼?也不知道要不要臉呢?」袁承志聽他聲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頓數落,那老者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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