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一〇


  崔秋山一看,上面寫著「富貴恆昌」四個大字,還有兩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彌月之慶」,一行是「祖大壽敬贈」才知道這是袁承志滿月時,袁崇煥部下的第一員得力大將軍祖大壽所贈。原來祖大壽年青時任俠尚義,放蕩不羈,被薊遼督撫孫承宗拿到後本來就要斬決,幸虧袁崇煥極力求情,方保全了這條性命,所以他對袁崇煥感激異常,兩人之間交情非同泛泛。

  袁崇煥被冤枉磔死後,祖大壽大怒,領了部卒,不理會皇命,逕自離開京師,當時京師中人心惶惶,以為這員大將兵權在手,要憤而反叛,幸虧祖大壽的母親與妻子深明大義,一再勸告,說私恩為輕,抵禦外侮為重,千萬不可做天下罪人。祖大壽這才不反,繼續抵抗清兵。他是明末勇將,當時是人人都知道的。這時崔秋山神智已很胡塗,也不及仔細考慮後果,就道:「你叫店伴陪著你到當鋪去,把這項圈當了吧,將來咱們再來贖回。」袁承志說:「好,我就去。」於是他請客店中的夥伴同到鎮上的當鋪去。

  當鋪裏的朝奉拿到這項圈,吃了一驚,說道:「小朋友,你等一下。」他拿了項圈到裏面去,很久很久不出來,袁承志和那店伴等得焦躁,又過了良久,那朝奉才出來,說道:「當二十兩。」袁承志也不懂規矩,還是那店伴人好,代他多爭了五兩銀子。袁承志拿了銀子和當票,順道要店伴陪去請了大夫,這才回店,那知身後已暗暗跟了兩名公差。袁承志回到店房,見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額上仍舊火燙,大夫還沒到來,他心中焦急,走到店房外面張望,忽見七八名公差手持鐵鍊鐵尺,搶進店來,其中一人說道:「就是這孩子!」為頭的公差說道:「喂,孩子,你是姓袁的嗎?」袁承志嚇了一跳,不知如何回答,說道:「我不是。」

  那公差哈哈一笑,從懷中掏出那條金項圈來,說道:「那麼這條項圈你從那裏偷來的?」袁承志急道:「那不是偷來的,這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煥是你什麼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進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聽見外面公差們喊了起來:「老鴉山的奸黨躲在這裏,莫讓他們逃了。」崔秋山忽地坐起,要想掙下地來,但那裏能夠,腿剛著地,已經跌倒。這時眾公差已湧到店房門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縱出門來,雙掌一錯,擋在門口。門外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客店中的夥計客人聽說捉拿逃犯,都擁到院子來瞧熱鬧,見七八名公差對著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發威,大眾覺得很是奇怪。一名公差抖鐵鍊往袁承志頭上套來。

  袁承志退後一步,仍舊攔在門外,不讓公差們進門,那手持鐵鍊的公差見小小一個孩子,居然身手十分敏捷,手抖鐵鍊套人,本來是他吃了十多年衙門飯的拿手本事,那知道一下竟沒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來揪他的小辮子。袁承志見對這許多公差聲勢凶凶,本已嚇得要哭,但見對方伸手侵犯,出於本性的頭一偏,使用伏虎掌法中的「橫拖單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個踉蹌,怒火更熾,飛起一腿,罵道:「小雜種,老子今日要你好看。」

  袁承志身子本矮,雙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勢外送,那公差肥肥一個身驅,憑空飛了出去,結結實實跌在地上。袁承志本來沒有這麼大氣力,完全是乘著那公差自己一踢之勢,借力打力,把他猛摔一交。這一來,旁觀的人轟然叫好,他們本來憤恨大人欺侮小孩,現在見大人反而打敗,而且敗得如此精采,不由得喝起采來。

  其餘的公差也都一楞,暗想這孩子倒有點邪門,大家一使眼色,手舉單刀鐵尺,一湧而上,旁觀眾人見他們動了傢伙,俱都害怕,紛紛退避,袁承志雖學了數年武功,究竟年幼,而且敵不過對方人多,正在危急之際,忽然左邊廂房中奔出一條大漢來,微微一縱,已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雙手亂抓亂拿,也不知他怎樣,竟把這些公差的兵刃全都奪了下來。幾個公差退得稍遲,被他幾拳打得眼青口腫。這大漢啊啊大叫,發出一些古怪的聲音來。一名公差喝道:「我們是來捉拿要犯的,你是什麼人?快快滾開。」那條大漢根本沒有聽見,身子一晃,已站到他的面前,右手如鐵,抓住他胸口往外一擲,那公差猶如斷線鳶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飛出牆外,砰蓬一聲,跌得半死。其餘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鬨出外。

  那大漢走到袁承志跟前,雙手比劃,口中啞啞作聲,原來是個啞巴,似乎問袁承志的來歷。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訴他才好,很是焦急,那大漢忽然一掌向上,一掌向地,從伏虎掌的起手式開始,練了起來,打到第十招「避撲擊虛」就收了手。袁承志會意,就從第十一招「踢肚腿」開始,接下去練了四招。那啞巴一笑,點點頭,上去拉著他的手,把他很親熱的抱了起來。

  袁承志指指店房,告訴他裏面有人,那啞巴抱著他進房,只見崔秋山坐在地上,臉色猶如死灰,吃了一驚,把袁承志放下,走上前去。崔秋山認得他,做做手勢,指指自己的腿,那啞巴點頭,左手牽住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幾十斤重的一條大漢,但啞巴像抱小孩一樣,毫不費力,步履如飛的出去。

  店中夥伴見他這副模樣,那裏敢來攔阻,那啞巴大踏步出店,兩名公差躲在一旁,見他向西走去,遠遠跟在後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腳之所,再邀人大舉拿捕。這時崔秋山早已昏昏沉沉,人事不知,啞巴聽不見身後的聲息,袁承志人卻機靈,他拉拉啞巴的手,嘴向後一呶,啞巴一回頭,瞧見了公差,絲毫不予理會,繼續向前。大約走了兩三里路,越走越是荒僻,啞巴忽地把崔秋往地上一放,兩三下一縱,已躍到那兩名公差面前。兩公差轉身想逃,那裏來得及,早被他一手一個,揪住後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兩聲慘叫,都跌得腦漿迸裂而死。

  啞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飛的向前疾走,這一來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雖勉力對付,兩條小腿拚命搬動,但只跑了里許路,已氣喘連連。啞巴一笑,俯身也把袁承志抱在手中,這樣他沒了顧慮,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會,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過兩個山頭,只見山腰中有二間茅屋,啞巴逕向那茅屋跑去,快要到時,屋前有一人已發現了他們,迎了出來,走到臨近,原來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少婦。她和啞巴點了點頭,看見崔袁兩人,似乎很是訝異,領著他們進屋,那少婦叫道:「小慧,快拿茶壺茶碗來。」一個女孩的聲音在隔房應了一聲,提了一把粗茶壺和幾隻碗過來,怔怔的望著崔袁兩人,一對圓圓的眼珠溜溜的轉動,十分靈活。

  那青年少婦雖然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潤,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十分靈秀。那少婦向袁承志道:「這孩子,你叫什麼名字?怎麼遇上他的?」袁承志知道她是啞巴的朋友,於是毫不隱瞞的簡略說了,那少婦聽說崔秋山受了傷,忙拿出一隻藥箱來,從瓶子中倒出一些白色藥粉和紅色藥粉,混在一起調成水給崔秋山喝了,又拿出一把銳利小刀來,把他腿上腐肉颳去,敷上一些黃色的藥末,過了一陣,用清水洗去,再敷藥末,這樣洗敷了三次,崔秋山哼了出來,那少婦向袁承志一笑,說道:「不妨事了。」打手勢叫啞巴把崔秋山抱到內堂休息。

  那少婦一面收拾藥箱,一面對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嬸嬸好啦,這是我女兒,她叫小慧,你就耽在我這裏。」袁承志點點頭,安大娘隨即下廚做麵,殺雞饗客,袁承志吃過後,疲累了一天一晚,再也支持不住,就伏在桌上睡著了。

  第二天睡來,小慧拉著他手,帶他去洗臉。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傷勢好了麼?」小慧道:「啞巴伯伯早揹了他去啦!」袁承志驚道:「真的?」小慧點點頭,袁承志奔到內室,果然不見崔秋山和啞巴的蹤影。

  袁承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慧忙道:「別哭,別哭!」袁承志那裏肯聽,小慧叫道:「媽媽,媽媽,你快來。」安大娘聞聲趕來,小慧道:「媽媽,他見崔叔叔他們走了,哭了起來啦!」安大娘柔聲對袁承志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傷,很厲害,是不是?」袁承志點點頭,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暫時救他,讓他傷口的毒氣不行開來,不過時間隔得太久啦,祇怕他腿要殘廢,所以啞巴伯伯揹他去請另外一個人醫治。等他醫好之後,就會來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住哭泣,安大娘道:「他就會好的。快洗臉,洗了臉咱們吃飯。」吃過早飯後,安大娘要他把過去的事再詳詳細細說一遍,聽得不住嘆息。袁承志就這樣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來。

  他從小離開母親,應松、朱安國等人雖然對他照顧得十分週到,但這些叱吒風雲的大將,照料孩子總不十分在行,現在安大娘對他如慈母般照護,又有小慧作伴,這幾天可說是他生平最溫馨的日子了。安大娘曾叫他把過去學的武功練了一遍,看後點點頭說:「也真難為你了。」好像也是深通其中精奧。這樣過了十多天,安大娘每天叫袁承志練武,可是練得好不好,卻從不加以指點,練的時候也極少在旁觀看,小慧本來和袁承志在一起,等到他練武時,總被媽媽叫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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