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一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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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曰:桀紂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天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說道:「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我再問一件事,就請自便。」陳家洛道:「請老禪師指點迷津。」天虹道:「從前有一位老婆婆,臥在樹下休息,忽然有一隻大熊要來吃她。老婆婆繞樹奔逃,大熊伸掌在樹後抱她,老婆婆乘機把大熊的兩個前掌捺在樹幹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後來有一人經過,老婆婆請他來幫忙,一同殺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為熊所困,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道:「救人危難,奮不顧身,雖受牽累,終無所悔。」 天虹拂塵一舉道:「請進吧。」陳家洛下床行禮道:「弟子擅闖重地,請老禪師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家洛轉身入內,只聽見身後數聲微微嘆息之聲。 轉過長廊,來到一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經櫃,櫃上貼著黃紙標籤。他拿了燭臺,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輩的經櫃,打開櫃門,裏面放著三個黃布包袱,左首一個布上赫然用朱筆寫著「沈有穀」三字,不覺手一晃動,數滴燭油滴到了包袱之上,於是鎮攝心神,輕輕將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一件撕破了的白布女衣,上面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跡,不過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外就是一個黃紙大摺,陳家洛把摺子一打開,心中一酸,忍不住掉下淚來,原來上面寫的是他義父的筆跡。他從頭讀起,見摺上寫道: 「少林寺門下第三十一代天字輩俗家弟子沈有穀帶罪敬白。弟子出身農家,自幼貧苦,從小與左鄰徐家女兒慧祿相識,兩人年長後甚為親愛——」陳家洛讀到這裏,心中突突亂跳,想道:「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再看下去:「——我們兩人後來私訂終身,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過世後,連年天旱,田中沒有收成,弟子出外謀生,蒙恩師慈悲,收在座下。繳上繡花背心,乃弟子離鄉時徐女所贈。」 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即便下山,只因掛念徐女恩情,塵緣不能割捨。待歸故鄉,豈知徐女之父為豪勢所逼,已將女嫁入陳門,弟子血氣方剛,傷痛之際,夜入陳府探視,仗師門所授武藝,為一己私欲而擅闖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後徐女隨夫移居都門,弟子戀念不捨,三年後復去探望,是夜適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兒,紛紜之中,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四日後弟子重去,徐女神色倉皇,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禎調去,歸還者竟為一女。未及竟談,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皆為高手,顯為胤禎派來視察者,想是陳府如有人洩露機密,即殺之滅口。弟子驚而逃逸,為其追及,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拚死殺退血滴子,回樓暈倒,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所呈血衣,即為當時之物。弟子預聞皇室機密,顯露少林武功,為師門惹禍,此所犯戒律二也。」 陳家洛讀到這裏,拿著母親的舊衣,不禁淚如泉湧。過了一會,再讀下去:「……此後十餘年內,弟子雖在北京,但潛心武學,不敢再與徐女會面。及至雍正暴斃,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陰險狠毒,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故當夜又入陳府,藏于徐女室內。是夜果來刺客二人,當為弟子所殺,並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現一併呈上。」 陳家洛翻到最後,果見黃摺末端黏著一張字條,上面寫道:「如朕大歸時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速殺之。」正是雍正的親筆,字後蓋著一個小小的朱印,是篆文的「武威」兩字。陳家洛曾聽義父說起,雍正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號稱「血滴子」,專為皇帝幹暗殺的勾當,雍正下令殺人,就以「武威」朱印為記。陳家洛心想:「那時我義父武功已經極高,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的敵手,他為了救姆媽,連爸爸也無意中救了。大概雍正知道他在世時我父母絕不敢吐露此事,所以一直忍到死後。」 再讀摺了:「——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所以再無刺客遣來。但弟子極不放心,在徐女室中連守半月,此半月中其夫因舊帝暴死,新帝接位,政務忙碌異常,鮮入其妻之室。弟子罪該萬死,與徐女相處既久,舊情不可抑制,致犯大戒,所生者即其第三子。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陳家洛看到這裏,眼前一片模糊,這第三子不是自己是誰?原來義父竟是自己的親生之父,這時過去種種不解之事:如母親為什麼要自己隨義父出走,母親為什麼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復燒毀,為什麼母親去世不久義父隨即傷心而死,對母親遺書上「威逼嫁之陳門」,「畢生傷痛」等零碎字句,登時全都了然,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還是憐惜?是自責,還是自傷? 出了一會神,拭淚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謹將經過始末,陳於恩師座前,跪求開恩發落。」沈有穀的供詞至此而止,下面是兩行朱筆的批文,想是他師父所寫的了,文曰:「沈有穀犯三戒律,如皤然悔改,皈依三寶,則我佛十惡尚恕,豈不怨此乎?若戀塵緣,不能具大智慧力斬斷情絲,則立即逐出我派。願好自為之,善哉善哉!」摺子到這裏,以後就沒有文字了。陳家洛心想:「總是我義父……不,我父親心頭放不下姆媽,不能出家為僧,終於離開了少林派。他自知過失在己,所以我師父邀江湖好漢來給他出頭評理,他要一力推辭。」 這時他心裏一切疑問盡解,抬起頭來,天已大亮,初升之日直照進殿,可是手裏還拿著燭臺,於是吹滅燭火,將各物仍舊包在黃布包裏,提了布包,關上櫃門,慢慢出院,只見迎面一尊彌勒佛笑容可掬,俯視著出院之人,陳家洛心想:「當年我父親被逐出山門,從戒持院出來時見到這尊佛像,不知心裏是何滋味?」一路經過五殿,各殿間無一人,出得最後一殿時,周仲英,陸菲青,及紅花會群雄歡呼迎上,見他無恙,手中提著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時,卻見他神態疲憊,雙目紅腫,又都感驚異。 陳家洛把經過約略一說,文泰來道:「這裏的事既已了結,咱們就去找那兩名鷹爪,還要給七弟報仇。」眾人都說很是,周仲英陪陳家洛入內向天虹、天鏡兩位禪師辭了行,收拾起行,剛出寺門,周綺忽然臉色蒼白,險險暈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內休息,想是懷孕之身,旅途過於勞頓,前日又在方家飲得大醉,衝動了胎氣。少林寺中有幾位和尚精通醫理。給她一診,說不能再行長途跋涉,要就地好好靜養,等待生產。周綺雖然性急,但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點頭了。 眾人一商量,決定周仲英夫婦師徒及徐天宏五人在當地陪伴周綺,等她生產將息康復之後,再來京師會齊。為了不能污穢佛地,周仲英在寺西五裏處另行租了幾間民房居住。陸菲青、陳家洛等一行人取道北行。 群雄在德化大鬧之後,不敢再行入城,晚間文泰來、衛春華、余魚同、心硯四人改裝進城探訪,不但瑞大林與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舉家避禍,不知逃奔到那裏去了。心硯尋了火種要放火燒屋,替徐天宏出一口氣,余魚同道:「七哥七嫂他們就在附近,七嫂行動不便,這時別給他們惹事。」心硯伸了伸舌頭道:「對,我險險闖禍。」 群雄一路向北,到得山東時,繁花似綿,春意已十分濃鬱。這天到了泰安,當地紅花會頭目報導,執掌刑堂的十二香主石雙英剛從北京趕到。 群雄一聽大喜,忙迎出去。心硯奔上前頭,叫道:「十二爺,那奸賊死啦!」石雙英一楞,心硯又道:「張召重,張召重!」石雙英喜道:「張召重死了?」心硯道:「正是,給餓狼吃得乾乾淨淨。」石雙英不及細問,忙向陳家洛等眾人行了禮,進入內堂。陳家洛道:「十二哥,你的傷勢可完全好了?」石雙英道:「多謝總舵主掛懷,已全好了。陸老前輩、總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陳家洛道:「京裏可有什麼消息?」石雙英道:「京裏倒沒事。我是趕來稟報木卓倫老英雄全軍覆沒的訊息。」陳家洛大驚失色,站起身來,定了一定神,問道:「什麼?」群雄齊感驚訝,駱冰道:「咱們離開回部時,兆惠的殘兵敗將,在黑水營被圍得水洩不通,清兵怎麼又會得勝?」 石雙英嘆了一口氣道:「清軍突然增兵,從南疆調集大批援軍,與被圍的兆惠殘部內外夾擊。據逃出來的維人傳來消息,那時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揮。木卓倫老英雄和他兒子力戰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陳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椅上,群雄見他臉上毫無血色,都甚憂急,陸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藝,清軍兵將那能傷害於她。」群雄和陳家洛都知這是陸菲青故意寬慰,其實亂軍之中,一個患病的女子如何能夠自保? 駱冰又道:「霍青桐姑娘有一位妹子,回部維人都叫她為香香公主,你可知她的消息麼?」她一面問,一面不住向石雙英使眼色,石雙英會意,但又不能憑空捏造,只得道:「這倒沒聽見,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損傷,京都必有傳聞,但我在京裏沒聽到什麼,想必沒事。」陳家洛何等聰明,豈不知眾人是在設詞相慰,當下強自鎮靜。向眾人道:「兄弟入內休息一會。」眾人都道:「總舵主請便。」陳家洛入內之後,駱冰對心硯道:「你快進去照料。」心硯急奔進去。眾人想到木卓倫和霍阿伊何等英雄,竟爾戰死,雖然保鄉衛土,捐軀疆場,也自不枉了一世豪傑,但總不免為之傷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來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喪,默默無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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