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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風聲起處,陳家落又打滅五柱線香。只見大癡連揮兩下,自己這邊九燭齊熄。燭火一滅,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愈加清楚,那就易取準頭。陳家洛心想:「正該如此,我怎麼沒想到?」九顆棋子分三次擲出,直奔燭頭,只聽見叮叮叮一陣響,燭火毫無動靜,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癡打了下來,不覺獃了一獃,大癡卻乘機又打滅了四柱線香。等他第二次發念珠時,陳家洛也發棋子去迎擊他的暗器,但因自己這邊燭光已滅,香頭微光,那能照得清楚細小的念珠?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其餘三顆卻又打滅了三柱香。

  對比之下,大癡已勝了九燭二香,陳家洛形勢極為不利,大癡用念珠極力守住九枝燭火,一面乘隙滅香,再交鋒數合,大癡又多勝了十四柱香,陳家洛出盡全力,也只打滅了兩枝蠟燭。他心裏一急,大癡乘勢直攻,一口氣打滅了十九柱香,眼見對面燭火輝煌而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枝香,心想:「難道大功竟不能成?」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燕銀梭,靈機一動,看準方位,把三顆棋子猛力往牆邊擲去。大癡見他亂擲,暗笑究竟是年青人沉不住氣,一輸就大發脾氣。那知這三顆棋子在牆上一碰,反彈轉來,一顆落空,兩顆把兩支燭火打滅。大癡吃了一驚,不由得喝了一聲:「好!」

  陳家洛用這法子接連發出棋子,大癡無法再守住燭火,好在他打滅香火時早已佔先了數十枝,這時再不去理會陳家洛滅燭,雙手連揮,加緊滅香。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陳家洛已打熄九枝蠟燭,但他這一邊點燃的線香卻只剩下七枝,而對方壁上卻點點星火,何逾三數十枝,正自氣沮,心想無論如何是追不上了,忽聽大癡叫道:「陳當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暫停,到拱桌上拿了再打。」

  陳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聽大癡道:「你先拿吧。」陳家洛在暗中摸到拱桌,靈機一動,心想:「這是大事要緊,我只好耍一下無賴了。」左手兜起長衫下襟,右手在拱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攏到了衣襟之中,笑道:「一、二、三,我要發暗器啦。」大癡撲到桌邊伸手一摸,桌上空空如也,正自奇怪,陳家洛鐵蓮子、菩提子一連串的射了出去,片刻之間把對面牆上的香火滅得一星不留,大癡手中沒有暗器,眼怔怔的無法可施,等他打完,哈哈大笑道:「陳當家的,真有你的,這叫做鬥智不鬥力,你勝了,請吧!」

  陳家洛道:「慚愧,慚愧。在下本已輸給大師,因事關重大,出於無奈,請大師原諒。」大癡大師脾氣甚好,不以為忤,笑道:「後面兩殿是我兩位師叔把守,他們功夫可比我厲害得多,你可要小心。」陳家洛道:「多謝大師指點。」他心裏頗為感激,再入內殿。

  裏面一殿也是燭火明亮,然而殿堂卻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兩個蒲團,達摩院座首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的蒲團上,見陳家洛進來,起立相迎,道:「請坐吧!」陳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試,依言坐在右側的蒲團之上,他想大癡已如此功力,天鏡是他師叔,又是達摩院的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敵手,只好隨機應變了,打量天鏡禪師時,自他身材極高,坐在蒲團上此平常人站立著也矮不了多少,兩頰深陷,全身似乎無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鏡道:「你連過三殿,足見武術高明。雖然你養父已不是我們門中,但說來你總是我的晚輩,我也不能和你平手過招。這樣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敗,我就放你過去。」

  陳家洛站起施禮道:「要請老禪師多多慈悲。」天鏡「哼」了一聲道:「瞧你的造化吧!坐下,接著。」陳家洛剛坐穩在蒲團之上,只覺一股勁風,當胸擊到,疾忙運雙掌相抵。只和天鏡手掌一碰,立覺對方力大異常,如是硬接,勢非跌下蒲團不可,忙用「分手」將來勢一讓。想把勁力引到旁邊消解,那知天鏡禪帥的掌力一往直前,自己的「分手」竟黏他不動,只得拼著全身之力,強接了這招。

  這一招雖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天鏡禪師叫道:「第二招來了。」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等到掌到,身子一偏,反拳攔打他的臂彎,這一招是「百花錯拳」中的妙著,敵人勢必收拳相避。那知天鏡右臂「橫掃千軍」,把肘彎倏地對在陳家洛的拳上,橫推過來,這一下來勢極快,陳家洛舉力尚未用出,已被對方肘部抵住,急忙腳上使勁,身子直拔起來,避開他一推之勢,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上。

  天鏡見他變招快捷,能夠坐著急躍,點了點頭,反掌回抓,陳家洛見對方一招一招的越來越厲害,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聽鐘聲噹噹,原來天已微明,寺中撞動巨鐘,心念一動,左掌輕飄飄的隨著鐘聲拍了過去。天鏡「咦」了一聲,回掌撥開。陳家洛用出在回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來,迴旋如意,隨著鐘聲一掌一掌的拍去,天鏡全神貫注,以少林派中最精妙的「降龍十八掌」掌法相敵,等到鐘聲一停,陳家洛收掌道:「咱們已拆了二十多招了。」

  天鏡道:「好好,果然掌法精妙,請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一晃,立足不穩,忙扶壁站住,只覺眼前金星亂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時傷了氣,靜靜的調勻一下呼吸,不礙事。」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依言運氣,過了一會,覺丹田中直暖上來,這才精神恢復,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天鏡道:「你這套掌法是那裏學來的?」陳家洛也不隱瞞,簡略的把經過說了,天鏡道:「你如上來就用這掌法,手臂也不會受傷了,好好,這也是緣法。」

  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後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求老禪師指點一條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想:「釋家叫人回頭,咱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死而不悔。」於是行了個禮,向後殿走去。行了幾步,天鏡道:「我問你一句話。」陳家洛止步回頭,天鏡道:「適才我和你拆了二十餘招,我的掌法你都記得嗎?」陳家洛道:「弟子記得。」天鏡道:「你自己可以領會研習,卻不許傳授旁人,這是少林寺的鎮山之寶。」陳家洛一怔,心中大悟,原來天鏡剛才把一套上乘的掌法傳給他自己,當下撲翻在地,磕頭拜謝。天鏡道:「你知道我什麼傳你這套掌法?」

  陳家洛道:「弟子不知。」天鏡道:「我從你的掌法中領悟了許多武術的精義,投桃報李,我也得奉還一些。再者,我是完了二十餘年來沒能了的一樁心願。」陳家洛怔怔的望著他,愕然不解。天鏡淒然道:「同門師兄弟中我和你過世的義父最好,我答應過教他這降龍十八掌的。」陳家洛黯然無語,天鏡又道:「當年你義父學藝未精,就要下山。先師勸他再等三年,學會了這降龍十八掌之後出寺,但你義父心有掛懷,不能再等。先師嘆息一番,也就罷了,我送他到山門時,曾有言道,等我學會之後,他日相見,定必轉授。那知你義父後來犯了門規,咱們師兄弟再無相見之日。現在我傳授給你,你好好去吧!」陳家洛又施一禮,出得殿來,只覺全身乏力,倚在牆上調了好一陣息,鼓勇踏入後殿。

  一進門,心裏一驚,原來裏面是小小的一間靜室,少林寺住持天虹禪師端坐在禪床之上。他想天鏡已如此厲害,天虹是少林寺第一高手,自己如何能敵?這靜室很是狹小,要比試的一定不是什麼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較量內功,那更沒有取巧餘地了。正自驚疑不定,天虹禪師拂塵一揮,說道:「請坐。」陳家洛不敢虛文謙讓,恭恭敬敬的在禪床一邊坐了。只見兩人之間有一張小几,几上的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裊上升,對面壁上掛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多幾筆,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道:「從前有一個人,善於牧羊,以至豪富,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肯用錢——」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不覺大為詫異,當下凝神傾聽。天虹繼續講道:「有一個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那人很是喜歡,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聽說已生兒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後來,那人又道:『你兒子已經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學,聽他說到這裏,知道天虹禪師是在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來點化他,只聽天虹又道:「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就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一般,都是虛幻,你何必苦費真心力,不惜捐棄一切以求,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陳家洛道:「從前有一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一個,剩下一個,兩人約定,誰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知他也在引述「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僵住了不說話。不久有一個賊進來,把他們家裏的財物都拿了,夫婦倆因為有約在先,眼睜睜的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舊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拿了財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輸啦,餅歸我吃!』」,說到這裏,天虹禪師雖然本來就知道這故事,但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一點小小的安閒享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欲,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侵犯自己的親人。佛家要普渡眾生,那能如此之忍,如此之私呢?」天虹嘆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滯在未有。若托心本無,異想便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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