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五五


  那人一獃,哈哈大笑,道:「對啦,對啦!是你贏了,我領你們去找那四個壞蛋去吧。」他拾起驢尾,對驢子道:「笨驢啊,你別以為戴了官帽,就不要你那泥尾巴啦!人家可沒忘記啊,你想不要,人家可不依哪。」他縱身騎上驢背,道:「笨驢啊,你騎在人頭上騎不了多久,人又來騎你啦!」

  余魚同見那驢子雖只有幾十斤重,就如大狗一般,但要扛在肩頭而跑起來疾逾奔馬,卻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了一禮,說道:「我這個師妹很頑皮,老前輩別跟她一般見識。請您指點一條路經,待晚輩們去找尋便是,可不敢驚動您老大駕。」那人笑遙:「我輸了,怎麼能賴?」他轉過驢頭,叫道:「跟我來吧!」余魚同見他肯同去,心中大喜,他知關東三魔武功驚人,和自己又結了深仇,要是大漠之中撞到,那實在是一樁禍事,有這個大鬍子維人相助,那就不怕三魔了。三人並轡緩緩而行,余魚同請教他姓名,那人總是瘋瘋癲癲的說笑話,可是妙語如珠,每句話都含深意,連李沅芷也不禁暗暗點頭。

  跛腳驢子走得極慢,行了半日,不過走了三十里路,只聽見後面鸞鈴響處,徐天宏和周綺趕了上來。余魚同給他們引見道:「這位是騎驢大俠,他老人家帶咱們去找關東三魔。」徐天宏聽他說得恭敬。忙下馬行禮。那人也不回禮,笑道:「你夫人應該多歇歇了,幹麼還這樣辛苦趕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周綺卻面上一紅,揚鞭催馬,向前疾奔。

  那人熟識大漠中市鎮道路,傍晚時分領他們到了一個小鎮,將走近時,只見雞飛狗走,喧擾不堪,原來大隊清兵剛剛開到,眾維人拖兒攜女,四下逃竄。余魚同奇道:「清兵大都就殲,少數的殘餘也都已被圍,怎麼這裏又有清兵?」說話之間,迎面奔來二十多個難民,後面有十七八名清兵大聲吆喝,執刀追來。那些難民突然見到騎驢的大鬍子,大喜過望,連叫:「納斯爾丁,阿凡提,快救我們!」徐天宏等不知他們說些什麼,只聽他們不住叫「納斯爾丁阿凡提」,想來那就是他的名字了。

  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一提驢韁,向大漠中奔去,眾維人和清兵隨後跟來。奔了一段路,距小鎮漸遠,幾名維人婦女落了後,被清兵拿住。周綺第一個忍耐不住,撥刀勒馬,轉身砍來,呼呼兩刀,將一名清兵的腦袋削去一半。其餘清兵大怒,圍了上來,徐天宏、余魚同、李沅芷一齊回身來救。周綺突然胸口作惡,眼前金星亂舞。一名清兵見她忽爾收刀撫胸,撲上來想擒她,周綺「哇」的一聲,嘔吐起來,沒頭沒腦都吐在那清兵臉上。只見他伸手在臉上亂抹,周綺隨手一刀將他砍死,不覺手足酸軟,身體晃了幾晃,徐天宏忙搶過來扶住,連問:「怎麼?」

  這時余魚同和李沅芷已各殺了兩三名清兵。其餘的發一聲喊,轉頭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鐵鍋提在手中,伸手一揮,罩在一名清兵頭上,叫道:「鍋底一個臭東瓜!」李沅芷一劍刺去,那清兵眼被蒙住,如何躲避得開,登時了帳。阿凡提一鐵鍋,又罩住了第二個清兵,李沅芷跟著一劍,也不知他用的是什麼手法,一鍋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開。

  他把鍋子一罩,李沅芷立即跟上一劍,片刻之間,兩人把十多名清兵殺得乾乾淨淨。李沅芷高興異常,叫道:「鬍子叔叔,你的鍋子真好。」阿凡提笑道:「你的切菜刀也很快。」李沅芷一怔,立即會意,原來他管他的寶劍叫切菜刀。

  這時徐天宏擒住了一名清兵,正在逼問他大隊官兵從何而來,那清兵跪地求饒,結結巴巴的半天才說清楚,原來他們是從東部開到的援軍,聽說兆惠大軍兵敗,正在兼程赴援。徐天宏從難民中挑了兩名精壯漢子,命他們立即到葉爾羌城外去向木卓倫報信,以便佈置應敵,那兩個維人答應著去了。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一腳,喝道:「滾你的吧!」那清兵沒命的狂奔而去。徐天宏回顧愛妻,見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剛才何以忽然發暈,問道:「你什麼地方不舒服?」周綺臉上又是一陣暈紅,轉過了頭不答。阿凡提笑邁:「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會歡喜得打轉,但是有些吃飯的笨蛋哪,卻一點兒也不懂。」徐天宏大喜,滿臉堆歡,笑道:「老前輩你怎麼知道?」阿凡提笑道:「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牛不知道,驢子卻知道了。」眾人哈哈大笑,上馬繞過小鎮而行。

  李沅芷和周綺咕咕噥噥的說了一大堆話,周綺不斷呸她。得到傍晚,眾人紮了篷帳休息,徐天宏悄問周綺:「有幾個月啦?我怎麼不知道?」周綺笑道:「你這笨牛怎麼會知道。」過了一會道:「咱們要是生個男孩,那就姓周,我爹爹媽媽一定要樂壞啦,哈,可別像你這樣刁鑽古怪。」徐天宏道:「以後可得小心,別再動刀動槍的啦。」周綺點點頭道:「嗯,剛才殺了一個人,血腥氣一衝,就忍不住要嘔,真是受罪。」

  第二天早晨,阿凡提對徐天宏道:「過去三十里路,是我的家裏,我有一個很美的老婆在那裏——」李沅芷插嘴道:「真的麼,那我一定要去見見。她怎麼會喜歡你這大鬍子?」阿凡提笑道:「哈哈,那是一個秘密。」他又對徐天宏道:「你老婆騎了馬跑來跑去,好,還是在我家裏休息休息,等咱們找到那幾們壞蛋之後,幹掉了他們,再回來接她。」徐天宏連連道謝。周綺本來不願,但想到自己兩個哥哥、一個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懷的孩子將來要繼承周家的香煙,也就答應了。

  到了鎮上,阿凡提把眾人引到家裏,他在背上的鍋子上噹噹噹一陣敲,內堂裏出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果然相貌很美,皮膚又白又嫩,見了阿凡提,歡喜得什麼似的,口中卻不斷咒罵:「你這大鬍子,滾到那裏去啦?到現在才回家,你還記得我麼?」阿凡提笑道:「快別吵,這我可不是回來了麼?拿點東西出來吃啊,你的大鬍子餓壞啦。」阿凡提的妻子笑道:「你瞧著這樣好看的臉,還不飽麼?」阿凡提道:「你說得很對,你的美貌臉蛋兒是小菜,但要是有點什麼麵餅就著這小菜吃,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一把,道:「我可不許你再出去了。」轉身入內,搬出來許多麵餅、西瓜、密糖、羊肉饗客。李沅芷雖不懂他們夫婦說些什麼,但見他們打情罵俏,親愛異常,心中一陣淒苦。正吃之間,外面聲音喧嘩,跑進來一群維人,七張八嘴的把許多糾紛爭執對阿凡提申訴。

  阿凡提又說又笑的給他們排解了,眾人都很滿意的出去。人剛走完,又進來兩人,一個是童兒,一個是腳夫,那童兒道:「納斯爾丁,胡老爺說,你借去的那個鍋子應該還啦。」阿凡提望一望周綺,笑道:「你去對胡老爺說,他的鍋子懷了孕,就要生小鍋啦,現在不能多動。」那童兒怔了一怔,轉身去了。阿凡提轉頭問那腳夫道:「你找我什麼事?」

  那腳夫道:「去年,我在這裏的客店裏吃了一隻雞,臨走時請掌櫃算賬。掌櫃說:『下次再算吧,不用急。』我想這個人倒很好,便道了謝上路了。過了兩個月我去還帳,他扳著手指,口裏嘮嘮叨叨的,好像這筆帳有多難算似的。我說『你那隻雞到底值多少錢,你說好啦!』那掌櫃擺擺手,叫我不要打擾他。」

  阿凡提的妻子插嘴道:「一隻雞麼,就算是最大的肥雞,也不過是一百個銅錢!」那腳夫道:「我本來也這麼想,那知那掌櫃又算半天,道:『十二兩銀子!』」阿凡提的妻子拍手驚叫:「啊喲,一隻雞那有這麼貴,十二兩銀子好買幾百隻雞啦。」那腳夫道:「是呀,我也這麼說,那掌櫃說:『一點兒沒錯,你倒算算看,假使你不吃掉我的雞,牠該下多少蛋!這些蛋會孵多少小雞?小雞長大了,又會下多少蛋?……』他越說越多,說:『十二兩銀子還是便宜的啦!』我當然不肯給,他就拉我到財主胡老爺那裏去評理。胡老爺聽了掌櫃的話,說很有道理,叫我快還,他說要是不快還賬哪,那些蛋再孵成小雞,我可不得了哪。納斯爾丁,你倒給我評評這個理看——」

  說到這裏,剛走去的童兒又回來了道:「胡老爺說,鍋子會懷什麼孩子,他不相信,叫你快把鐵鍋還給他!」阿凡提到廚房裏拿了一隻小鐵鍋出來,交給童兒道:「這明明是鍋子生的兒子,你拿去給胡老爺吧。」那童兒將信將疑的去了。阿凡提對那腳夫道:「今兒晚上,你叫胡老爺當眾公審。」腳夫道:「要是我輸了,豈不是反要賠二十四兩銀子?」阿凡提道:「別怕,輸不了。」那腳夫道謝辭出。阿凡提向著屋頂,喃喃自語,他妻子急道:「你吃飽了嗎?」阿凡提只是不理。

  阿凡提的妻子罵道:「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回家就忙別人的事,想起了人家托的什麼還沒辦好,又得匆匆忙忙趕著出門啦。」她拿了三個銅錢一隻碗交給阿凡提道:「快去給我買一碗油來,別傷腦筋啦。」阿凡提接了出門。李沅芷這時對這位怪俠又是佩服,又是奇怪,說道:「我跟鬍子叔叔一起去。」

  阿凡提一手端碗,一手拿錢,口裏卻不住嘮叨:「一隻母雞生了許多蛋,蛋孵成小雞,小雞長大了又生蛋,這筆帳怎樣演算法?」到了油坊,阿凡提把錢往櫃上一放,伸出碗去,油坊掌櫃往碗裏倒油,一會兒就滿到了碗邊,掌櫃的見油提子裏還有一些油,可是碗裏倒不下去了,便道:「納斯爾丁大哥,這點兒倒在那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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