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五四


  陳家洛道:「咱們出去吧。只是我那匹白馬是千里良駒,不知有沒有逃脫狼口。」香香公主道:「全靠牠救了我的性命呢。牠很聰明,又跑得快……」陳家洛想起狼群之兇狠,白馬之神駿,不禁惻然。霍青桐忽道:「那篇莊子說的是什麼?」陳家洛道:「說一個屠夫殺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縮,腳與膝的進退,刀割的聲音,無不因便施巧,介於音樂節拍,舉動就如跳舞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臨敵殺人也能這樣就好啦。」

  陳家洛一聽此言,登時獃了半晌。他「莊子」爛熟於胸,想到時已絲毫不覺新鮮,這時被一個從未讀過此書的人一提,真所謂茅塞頓開。「莊子」書中那些神妙的章句,一字字在心中流過:「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自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竅,因其固然……」再想到:「行為遲,動刀甚微,蹀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不瞧,刀子微微動一動,就把張召重那奸賊殺了……」霍青桐姊妹見他突然出神,兩人互相對望了幾眼,不知他心中在想什麼。

  陳家洛忽道:「你們等我一下!」飛奔入內,隔了良久良久,仍不出來。兩人不放心了,同進去,只見他喜容滿臉,正在大殿上的骸骨旁手舞足蹈。香香公主大急,以為他神智糊塗了,叫道:「你幹什麼?」陳家洛全然不覺,舞動了一會,又獃獃瞪視另一堆骸骨,香香公主叫道:「你別嚇人呀,來吧!」只見他依照著一具骸骨的姿勢,手足又動了起來。霍青桐聽他舉手投足之中挾帶著一股勁風,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在鑽研武功,拉著妹子的手道:「別怕,他沒事,咱們到外面去等他吧!」

  兩人回到翡翠池畔,香香公主道:「姊妹,他在裏面幹什麼呀?」霍青桐道:「大概他看了那莊子之後,悟到了武功上的奇妙招數,所以在照著骸骨的姿勢研探,咱們別去打擾他。」香香公主點點頭,隔了一會,又問道:「姊姊,你幹麼不也去練呀?」霍青桐道:「那竹簡上的漢文很古怪,我不識得,再說,他練的武功很深,我還不能練。」香香公主嘆了一口氣道:「現在我知道了。」霍青桐道:「什麼?」

  香香公主道:「大殿上那許多骸骨,原來生前都會很深的武功,他們兵器被磁山吸去之後,就空手和桑拉巴手下的武士對打。」霍青桐道:「對啦,不過這些人也未必武功極好,大概他們學會了幾招最厲害的殺手,在緊急關頭就和敵人同歸於盡。」香香公主道:「唉,這許多人都很勇敢……然而他學來幹什麼呢?難道也要和敵人同歸於盡嗎?」霍青桐道:「不,武功好的人,不會與敵人同歸於盡的。他總是在鑽研這些厲害招數的奇妙之處。」

  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啦!」她望著碧綠的湖水,忽道:「姊姊,咱們一起下去洗澡好麼?」霍青桐道:「你真胡鬧,他出來了怎麼辦?」香香公主笑道:「我真想下去洗澡。」她望著清涼的湖水獃獃出神,輕輕的道:「要是能永遠住在這裏,那我就高興啦。」

  等了一個多時辰,洛家洛仍不出來。香香公主脫下皮靴,把腳放在水裏,將頭枕在姊姊腿上,望著天上悠悠白雲,慢慢的睡著了。

  且說李沅芷和余魚同一起出來尋訪霍青桐,余魚同知道七哥派他們兩人同行的用意,他對李沅芷的一片癡心,數次援救,雖然很是感激,然而她越是深情,自己不由自主的越是想避開她,到底什麼原因,卻說不出來。一路上李沅芷有說有笑,他卻總是冷冷的。李沅芷急了,發起小姐脾氣來,一天早晨起身之後,偷偷躲在一個沙丘後面,瞧余魚同是否著急。那知他並不在乎,一見她不在,叫了幾聲沒人答應,就逕自向前走了。李沅芷氣苦之極,這才知這個師哥對自己實在毫無情意,在沙丘後面哭了一場,打起精神再追上去。余魚同淡淡的道:「啊,你在後面,我還道你先走了呢!」

  兩人並轡而行,饒是李沅芷機變百出,對這心如木石之人卻是束手無策,她心中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沒路可走時,我就一劍勒了脖子。」行到中午,忽見前面沙漠中一跛一拐的走來了一頭又瘦又小的驢子,驢子坐著一個人一顛一顛的似乎在打瞌睡。走到近處,見那人十分奇怪,身上穿的是維人裝束,背上負了一隻大鐵鍋,右手拿了一條驢子尾巴,那頭小驢臀上卻沒尾巴。更奇的,那驢子頭上竟戴了一頂御林軍軍官的官帽,藍水晶頂子,拖著花翎。驢背上那人大約四十多歲年紀,頦下留了一叢大鬍子,見了人眉花眼笑,模樣十分可親。余李兩人見驢頭之帽與張召重平素所戴者一模一樣,不禁起疑,但想張召重正是被圍在黑水營之中,大概這是另外一個御林軍軍官的了。

  余魚同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維人幾乎無人不知,於是勒馬問道:「請問大叔,可見到翠羽黃衫麼?」那人嘻嘻一笑,問道:「你們找她幹麼呀?」余魚同道:「有幾個壞人想來害她。我們要叫她提防。要是你見著她,給帶個訊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麼樣的壞人?」李沅芷道:「一個大漢手裏拿一個獨腳銅人,另一個拿一柄虎叉,第三個是蒙古人打扮的。」那人點點頭道:「這三個果然是壞蛋,他們想吃我的毛驢,反而給我搶來了這頂帽子。」余李兩人對望了一眼,余魚同道:「他們還有同伴麼?」那人道:「就是這個戴官帽的了。你們是誰呀?」余魚同道:「我們是木卓倫老英雄的朋友。這三個壞蛋在那裏?可別讓他們撞著翠羽黃衫。」

  那人道:「聽說霍青桐這小妮子很不錯哪,要是他們吃不到我的毛驢,肚子餓了,把這個大姑娘烤來吃了,那可不妙啦。」李沅芷心想關東三魔是有勇無謀之輩,不如找上他們去,想法子結果了他們,教這瞧不起人的余師哥佩服我的手段,於是問道:「他們在那裏,你帶我們去,我給你一錠銀子。」那人道:「銀子我倒不要,不過我要問問毛驢肯不肯去。」於是把嘴湊在驢子耳邊,嘰裏咕嚕的說了一陣子話,然後把自己耳朵湊在驢子口上,用心傾聽,連連點頭。

  兩人見他裝模作樣,瘋瘋癲癲,心中暗暗好笑。那人聽了一會,皺皺眉頭,說道:「這驢子戴了官帽之後,自以為了不起啦。牠瞧不起你們的坐騎,不願意跟牠們一起走,生怕沒有面子,失了自己身份。」余魚同一驚,心想:「這人行為奇特,說話中卻似含有深意,皮裏陽秋,罵倒了世上趨炎附勢的暴發小人,難道這竟是一位風塵異人?」

  李沅芷瞧他的驢子又跛又瘦,一身污泥,居然還擺架子,不由得噗哧一笑。那人眼睛一橫道:「你不信麼,那麼我的毛驢就和你們的馬匹比比。」李沅芷與余魚同騎的都是木卓倫所贈的酸馬,和這頭走起來一跛一拐的驢子自有雲泥之別,李沅芷道:「好呀,我們贏了之後,你可得引我們去找那三個壞蛋。」那人道:「是四個壞蛋。要是你們輸了呢?」李沅芷道:「隨你說吧。」那人道:「那你就得把這頭毛驢洗得乾乾淨淨。讓牠出出風頭。」李沅芷道:「好吧,就是這樣。咱們怎樣個比法?」

  那人道:「你愛怎樣個比法,由你說便是。」李沅芷見他說話聲氣十拿九穩,似乎必勝無疑,倒起了一點掛慮,心想:「雖道這頭跛腳驢子當真跑得快?」靈機一轉,笑道:「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麼呀?」那人把驢子尾巴一晃道:「毛驢的尾巴。牠戴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所以不要了。」余魚同聽了他語帶機鋒,含意深遠,更加不敢輕忽,向李沅芷使個眼色,叫她留神。李沅芷道:「你給我瞧瞧。」那人把驢尾擲了過來,李沅芷伸手接住,隨手玩弄,似乎毫不在意,一指遠處一個小沙丘道:「咱們從這裏跑到那沙丘去,你的驢子先到是你勝,我的馬先到是我勝。」那人道:「不錯,驢子先到是我勝,馬先到是你勝。」李沅芷對余魚同道:「你先到那邊,給我們作公證!」余魚同道:「好!」抽馬去了。

  李沅芷道:「走吧!」語聲方畢,猛抽一鞭,縱馬直馳,奔了數十丈,回頭一望,見那毛驢一跛一拐,遠造落在後面,她哈哈大笑,加緊馳奔,突然之間,一團黑影從身旁掠過,定睛看時,竟是那人把驢子背在肩頭,放開大步,向前飛奔。李沅芷這一驚非同小可,險險坐鞍不穩,跌下馬來,疾忙催馬急追,但那人奔跑如風馳電掣一般,始終搶在馬頭之前。不到片刻,兩人奔到沙丘,終於是騎人的驢比人騎的馬搶先了丈餘。李沅芷把手中的驢尾用力向後擲了出去,叫道:「馬先到啦!」

  那人和余魚同愕然相顧,明明是驢子先到,怎麼她說馬先到達?那人道:「喂,大姑娘,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我勝,馬先到你勝,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著她在風中飛揚的秀髮,道:「不錯。」那人道:「咱們並沒說一定得人騎驢子,是不是?」

  李沅芷道:「不錯。」那人道:「不管是牠騎我,還是我騎牠,總之是驢子先到。你得知道,牠是戴官帽的,笨驢做了官,就得騎在人頭上啦。」李沅芷道:「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你勝,馬先到我勝,是不是?」那人道:「對啦!」李沅芷道:「咱們並沒說,到了一點兒驢子也算到,是不是?」那人一拉自己的鬍子道:「這我可糊塗啦,什麼叫做『到了一點兒驢子』?」李沅芷一指那被她遠遠擲在後面的驢尾巴道:「我的馬整個兒到了,你的驢子可只到了一點兒,牠的尾巴還沒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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