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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狼群雖然兇狠頑強,但奔跑的長力不夠,十多里後,已拋得不見蹤影,再跑出十多里,袁士霄叫道:「休息一會吧!」眾人下馬喝水吃肉,哈合台把駝馬趕在一塊,袁士霄見他約束牲口的本事極好,笑道:「多虧了你。」等到狼群迫近,駝馬隊已經休息了好一會。這樣追追停停,一直向南跑了一百餘里,前面塵頭起處,兩名維人獵戶跑到,叫道:「袁老爺子,成功了麼?」袁士霄道:「來啦,來啦!你叫大夥兒預備。」兩名獵戶掉頭先行。眾人見前面有了接應,放下了一大半心。

  奔不多時,只見大漠上出現了一座沙城。那城高逾四丈,圓圓的不知有什麼用。再奔近時,見城牆上有一狹小入口,袁士霄一馬當先,進了入口,大隊駝馬都跟了進去。駝馬隊將盡,群狼也已掩至。天山雙鷹和哈合台都跟進了沙城,張召重馳到門口,稍一遲疑,馬鞭一拉,從邊上繞了開去。滕一雷和顧金標見狀,也勒馬繞開。成千成萬頭餓狼不住衝進沙城,向駝馬撲咬,等到最後一批狼群進城,突然胡笳大鳴,兩旁沙溝裏猛然搶出數百名維人來。他們背上都負了沙袋,湧向城門,紛紛拋下沙袋,片刻之間,已把門口堵死。

  張召重見他們拍手歡呼,心想不知那個老頭兒怎樣了,見數十名維人站在沙城牆頂,於是飛身下馬,沿著踏級奔上牆頂,只見那些維人手持長索,正在把袁士霄等四人吊上去。他向下一望,嚇了一跳,那沙城徑長數百丈,內面城牆光溜溜的毫無落腳之處,是用泥磚細心砌成,數百匹駝馬和成千成萬頭餓狼擠在沙城之中,撕咬嗥叫,模樣慘烈異常。袁士霄和天山雙鷹站在牆頂,哈哈大笑,得意已極。陳正德道:「狼群為害天山南北,數百年來毫無辦法對付,袁大哥這番大功真是造福百世。」袁士霄道:「咱們在這裏吃了維族的老哥們幾十年飯,今日總算小小有一點報答。」他隔了一會道:「如果不是大家齊心合力,靠我一人那裏辦得到。單是造這沙城,差不多整整化了半年時光。」關明梅道:「這些惡狼也真能捱餓,全部餓死,只怕還得很長一段時候呢。」袁士霄道:「可不是麼?還有這許多駝馬先讓這些畜生飽餐了一頓。」

  眾維人見狼群已圍進沙城,十天半月之後,勢必全部死滅,不禁歌聲大作,唱歌相慶。幾名首領更向袁士霄等極口稱謝,拿出羊肉和馬乳酒來招待。那為首的維人道:「翠羽黃衫在黑水圍困清兵,咱們在這裏圍困狼群,等狼群一滅,咱們就幫她去了——」他話未說完,突然望見張召重站在遠處,身上卻是清官裝束,很是疑惑,但想他既與袁士霄同來,也不便多問。

  陳正德道:「袁大哥,我有一件事非說不可,你可別見怪。」袁士霄笑道:「哈,你臨到老了,居然學會了客氣。」陳正德道:「你的徒弟人品太壞,可得好好管教管教。」袁士霄一楞道:「什麼?家洛?」陳正德道:「不錯!」把他拉在一旁,將陳家洛先欺騙霍青桐,後來又移愛她妹子的事,說了一遍,袁士霄怒道:「家洛很講信義,絕無此事。」關明梅道:「那是我們親眼見到的。」袁士霄一怔,這才信了,怒火大熾,叫道:「我受他義父重托,從小把他撫養到大,那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將來有何面目見沈大哥於地下?」關明梅見他十分氣苦,眼中淚珠瑩然,想是內心難受失望已極,正想出言相勸,袁士霄叫道:「咱們去找這三人來當面對質,我絕不容他欺心負義。」

  關明梅低聲道:「大家當面把話說個明白,那最好不過,別把話藏在心裏,一藏就是十幾年,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袁士霄聞弦歌而知雅意,這數十年來,他日夜深悔自己少年時意氣用事,以致好好一對愛侶不能成為眷屬。眼前的關明梅雖然滿頭白髮,但在他心中,所見到的仍是她十八九歲時那個明眸皓齒、任性愛嬌的大姑娘。他眼望遠處,嘆了一口氣道:「咱們今日還能見面,我也已心滿意足,這一輩子總算是快快活活的過了。」

  關明梅望著漸漸在大漠邊緣沉下去的太陽,緩緩說道:「什麼都講個緣法。從前,我常常很難受,但近來我忽然高興了。」她伸手去替陳正德大褂上一個鬆了的扣子扣上,接著道:「一個人天天在享福,卻不知道這就是福氣,總是想著天邊拿不著的東西,那知道最珍貴的寶貝就在自己身邊。現在我是懂了。」陳正德紅光滿面,神彩煥發,望著妻子。關明梅走到袁士霄身邊,道:「一個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幾十年,什麼罪也應該贖清了,何況本來也沒有什麼罪。我很快活,你也別再折磨自己了吧?」

  袁士霄不敢回頭,突然飛身上馬,說道:「去找他們吧!」天山雙鷹乘馬隨後跟去。

  張召重見三個強敵忽然離去,登時精神大振。乾隆皇帝派他來尋訪陳家洛和香香公主,這兩人不知有否膏於狼吻,必須去訪查確實,以便回報。他想:「姓陳的小子和這兩個女人要是都被狼吃了,那沒話說。如果還活著,那小子武功只比我稍遜一籌,霍青桐一幫他,我馬上要敗,還是攢掇這三魔同去為妙。」於是一拉顧金標的袖了,兩人走開幾步。張召重低聲道,「顧二哥,你想不想你那美人兒?」

  顧金標以為他存意譏嘲,怒道:「你要怎樣?」張召重道:「我和那姓陳的小子有仇,要去殺他。你如同去,那美人就是你的了。」顧金標遲疑了一下道:「只怕這三人都被狼吃了——老大又不知肯不肯去?」張召重道:「要是被狼吃了,那是你沒福消受。你老大麼,我去跟他說。」顧金標點點頭,心想:「老大又不好女色,不見得會肯同去吧。」

  張召重走到滕一雷跟前,說道:「滕大哥,我要去找那姓陳的小子算賬。要是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他那柄短劍就是你的。」如此寶物,學武的人那個不愛?滕一雷想,就算陳家洛被狼吃了,那短劍也必吃不下去,當下就答應了。張召重大喜,只聽滕一雷叫道:「老四,咱們走吧。」哈合台正在沙城牆頂與眾維入談論狼群,聽見老大叫他,轉頭叫道:「那裏去?」滕一雷道:「去找紅花會陳當家他們。要是他們屍骨沒被吃完,就給他們安葬了,也算是大家相識一場。」哈合台自與余魚同及陳家洛相識之後,對紅花會的英雄人物很是欽佩,聽滕一雷說要去給陳家洛安葬,自表贊同,當下四人向眾維人討了乾糧食水,上馬向北,循著原路回去。

  走到半夜,滕一雷想就地宿歇,張召重與顧金標極力主張連夜趕路,又行了一陣,皓月在天,照得白晝一般,忽見路旁一個人影一閃,鑽進了一個大墳之中。四人起了疑心,縱馬來到墳前,張召重喝問:「什麼人?」過了半晌,一個頭戴花帽的維入腦袋從墳口裏探了出來,嘻嘻一笑,說道:「我是這墳裏的死人!」他說的漢語,四人都不禁嚇了一跳。顧金標喝道:「是死人,這夜晚幹麼出來?」那人道:「出來散散心。」顧金標怒道:「死人還散心?」那人連連點頭,說道:「是,是,諸位說的對,算我錯啦,對不住,對不住!」說著把頭縮了進去。哈合台哈哈大笑,顧金標大怒,下馬伸手到墳裏去想揪他出來,那知摸來摸去掏他不著。

  張召重道:「顧二哥,別理他,咱們走吧!」四人兜轉馬頭,正要再走,忽見一頭瘦瘦小小的毛驢在墳邊嚼草。顧金標喜道:「乾糧吃得膩死啦,烤驢肉倒還不壞!」縱馬上去,牽住了驢繩,一看那驢子屁股上光禿禿的沒有尾巴,笑道:「不知誰把驢尾巴先割去吃了——」他話聲未畢,只聽見颼的一聲,驢背上多了一個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剛才鑽進墳裏去的那人,他身手好快,一晃之間,已從墳裏出來,飛身上了驢背。四人都是武林中的高手,一見他上驢的輕功,知道此人有一身驚人技藝,不敢輕忽,忙勒馬退開。這人哈哈大笑,從懷裏拿出一條驢尾巴來,晃了兩晃,說道:「驢尾巴上今天沾了許多污泥,不大好看,所以我把牠割下來了。」

  張召重見這人瘋瘋癲癲,出語又像愚蠢,又像聰明,不知他是什麼路道,要想試試他的功夫,一提馬韁,坐騎倏地從毛驢身邊掠過,右掌撲地向他肩上打去,那人一避,張召重左手已把他那條驢尾奪了過來,見驢尾上果然有許多泥汙,忽然間頭上一涼,伸手一摸,帽子卻不見了。忙抬頭時,見那人捧著自己的帽子,笑道:「你是清兵軍官,來打我們維人,這頂帽兒倒好看,又有鳥毛,又有玻璃球兒。」

  張召重又驚又怒,心想自己稱雄江湖十餘年,生平罕逢敵手,那知一日之間,既遇那個什麼「袁大俠」,而這個維人的本事,似乎又在自己之上,隨手把驢尾擲了過去,那人伸手接住。張召重雙掌一錯跳下馬來,叫道:「你是什麼人?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那人把張召重的官帽往驢頭上一戴,拍手大笑:「笨驢戴官帽,笨驢戴官帽!」雙腿一挾,那毛驢如飛去了。張召重縱身待趕,驢子已經遠去,拾起一塊石子,對準那維人後心擲去。

  石子擲到鄰近,那人並不閃避,張召重大喜,心想這下子教你受個好的,只聽見「噹」的一聲,石子卻打在一件鐵器之上,嗡嗡之聲一時不絕,就像是打中了鐵鈸銅鑼之類的樂器一般。那維人大叫大嚷:「啊喲,打死我的鐵鍋啦,可了不得,鐵鍋一定沒命啦。」四人愕然相對,那維人卻跑遠了。

  良久良久,張召重罵道:「這傢伙不知是人是鬼?」三魔搖頭不語,張召重道:「走吧,這地方真邪門。」四人驅馬急馳,中途休息了一個時辰,翌日清晨趕到了迷城之外。

  四人不知這迷城的可怖,毫不猶豫的縱馬入城,雖覺岐路叉道多得出奇,但狼糞一路撒佈,正是絕好的指引,循著狼糞獸跡,毫不為難的到了白玉峰前,抬頭就見到陳家洛所挖開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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