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陳家洛這些年來,待心硯如兄弟一般,這時望著白馬後影,見他小小年紀,冒著萬險去求救兵,不知性命如何,心中一陣難受。

  眾人見心硯馳出已遠,都退回坑內,凝神望著那白馬,見牠向前直馳,衝出重圍,心中都感歡喜,陳家洛命徐天宏、衛春華兩人上去守衛,把文泰來等人接替下來休息。文泰來精神最為豪邁,下來後縱喉高歌起來,他唱的是江南農家田歌,駱冰應聲相和,只聽他們唱道:「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不怕虎,窮人生來骨頭硬,錢財雖少仁義多。」香香公主對陳家洛道:「我以為你們漢人不唱歌,原來唱得這麼好。他唱的是甚麼呀?」

  陳家洛把歌曲大意譯給她聽,香香公主聽了,高興得直拍手,輕輕跟著文泰來唱,學他的曲調。這時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只見白茫茫的一片,坑中人多氣熱,雪都溶了,幸虧沙土乾吸水,天將黎明時,大概清兵耐不住冷,又衝鋒了一次,文泰來、衛春華、陳家洛等拚命放箭,射死了數十人,把大隊阻住,但還有二三十人不怕死的衝到坑邊。群雄跳出坑去,一陣掃蕩,刀砍斧劈,殺死了十多人,餘人才又退走。陳家洛躍回坑內,見香香公主沉睡未醒,頭髮上肩上都是積雪,臉上的雪花卻已溶成水珠,隨著她呼吸微微顫動。駱冰笑著輕聲道:「這孩子真是一點也不擔心。」徐天宏雙眉緊鎖,慢慢說道:「怎麼隔了這久還沒救兵消息?」文泰來道:「不知心硯路上會不會出事?」徐天宏道:「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綺道:「甚麼事?怎麼吞吞吐吐,要說不說的?」

  徐天宏問陳家洛道:「維人軍營中的事務是木卓倫老英雄管呢,還是霍青桐姑娘管?」陳家洛道:「看來好像兩人都管,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兒商量。」徐天宏嘆道:「要是霍青桐不肯發兵,咱們就別想活著回江南了。」眾人知道他的意思,默然不語。周綺卻跳了起來,急道:「七哥,你怎把霍姊姊看成這樣的人?就算她與自己妹子吃醋,也不會不救她喜歡的他呀。」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來,甚麼事都做得出。」周綺大怒,嘩啦嘩啦亂叫,香香公主醒了,睜開眼睛,微笑著望她。眾人和霍青桐都只見過一面,雖然覺得她好,但她為人如何,並不深知,聽徐天宏一說,覺得也不無有理,只是周綺絕不肯信。

  且說心硯仗著快馬,急馳突圍脫險之後,脫下身上清兵服色,依著陳家洛所說道路,馳入維人軍中,把香香公主的信遞了上去。木卓倫正派人到處尋訪,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尋兩個人談何容易,清兵集結之處又不能前去打探,正是焦急萬狀,一見心硯送信來,大喜躍起。

  木卓倫對身旁的親兵道:「快調集隊伍。」親兵接令出去了。霍青桐問心硯道:「圍著你們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硯道:「總有四五千人的樣子。」霍青桐咬著嘴唇,在帳裏走來走去,沉吟不語。不一刻,帳外號角吹起,人奔馬嘶,刀槍碰撞,維人戰士已集好了隊。木卓倫正要出帳領隊去救人,霍青桐牙齒一咬,說道:「爹,不能去救。」

  木卓倫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臉上一般又驚又疑的神色,隔了片刻,才道:「你說甚麼?」霍青桐道:「我說不能去救。」木卓倫紫漲了臉,怒氣上衝,但隨即想到她平素精細持重,或許有她的道理,說道:「為甚麼?」霍青桐道:「兆惠很會用兵,他絕不能為了捉咱們兩個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趕圍困,其中必有詭計。」木卓倫道:「就算有詭計,難道你妹子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咱們就忍心讓清兵殺害?」霍青桐低頭不語,隔了半晌,說道:「我就怕領了兵去,不但救不出人,反而再饒上咱們幾千條性命。」木卓倫雙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別說你妹子是咱們親骨肉,陳總舵主與紅花會這些朋友,對咱們如此仁至義盡,咱們就算為他們死了,又有甚麼要緊?——你——」他見女兒突然不明義理,心中又是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爹,你聽我的話,咱們不但要救他們出來,說不定還能打個大大勝仗。」木卓倫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說?怎樣幹?我聽你的話。」霍青桐道:「爹,你真聽我話?」木卓倫笑道:「剛才我急糊塗啦,你別放在心上。怎樣辦,你快說。」霍青桐道:「那麼你把令箭交給我,這一仗由我來指揮。」木卓倫稍稍遲疑了一下道:「好,就交給你。」把號令全軍的令旗令箭雙手捧著交給女兒,霍青桐跪下接了過來,再向真神阿拉禱告,然後站起來道:「爹,那麼你和哥哥也得聽我號令。」木卓倫道:「只要你把人救出,把這清兵打垮,你要我幹甚麼全成。」霍青桐道:「好,咱們一言為定。」她和父親走出帳外,各隊隊長已排成兩列等候。

  木卓倫向眾戰士叫道:「咱們今日要和滿洲兵決一死戰,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來發施號令。」眾戰士舉起馬刀,高聲叫道:「願真神護佑翠羽黃衫,願真神領著咱們得到勝利。」霍青桐把令旗一展,說道:「好,現下散隊,大家回營休息。」各隊長率領眾人散了。木卓倫錯愕異常,說不出話來,回入帳內,心硯撲地跪上,不住向霍青桐磕頭,哭道:「姑娘,你如不發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

  霍青桐道:「你起來,我又沒說不去救。」心硯哭道:「公子他們只有九個人,當中姑娘的妹子是不會武的,徐七奶奶又受了傷,敵兵卻有幾千。救兵遲到一步,公子他們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鐵甲軍有沒有衝鋒?」心硯道:「還沒有。只怕這時也到了。他們穿了鐵甲,箭射不死,那怎麼攔得住——」他愈想愈怕,放聲大哭。霍青桐皺著眉頭不語,木卓倫正要說話,忽然霍阿伊匆匆闖進帳來說道:「放哨的兄弟說,有十多名滿洲兵在山邊向咱們這裏窺探。」霍青桐大喜道:「來得正好。哥哥,你帶一百名弟兄,悄悄繞到他們背去捉來。」霍阿伊道:「那裏用得著一百人?」霍青桐道:「我要你捉活口,不要殺死他們。」霍阿伊接令去了。

  木卓倫道:「咱們救喀絲麗和紅花會朋友要緊,十多個滿洲兵,何必去理會。」霍青桐道:「爹,你答應這一仗讓我來發號令的。」木卓倫見心硯抽抽嗌嗌的哭得很是悲痛,心想:「他年紀雖小,對主人卻十分忠義。我們不派去救,如何對得起人?」在帳中踱來踱去,徬徨無策。不一會,霍阿伊領兵把十個滿洲人押了上來,說道:「打死了三個,逃走了兩個,其餘的都活捉了。」霍青桐道:「好。」只見滿洲兵為首一人就是早一天來做使者的那個和爾大,他抬頭向天,十分傲慢,木卓倫走上一步,罵道:「你來做使者,我們待你客客氣氣。我們到了你們那裏去,幹麼你們蠻不講的把她圍了起來?」

  和爾大道:「客氣?這樣綁住我算是客氣?」木卓倫:「你做使者,我們當你客人。你來窺探軍情,那就是奸細,還有甚麼客氣?」和爾大道:「誰說我窺探軍情?你們這一點子兵,調來調去還用得著窺探?我是送信來啦。」木卓倫命戰士給他鬆了綁,和爾大拿出信來。木卓倫和霍青桐一看,又是兆惠寫來的,信中說他們使者無禮,予已圍困,馬上可擒獲,要木卓倫速速率領全體維人投降。

  木卓倫怒道:「呸,這封信看不看全是一樣,你這奸計莫想瞞得過我。兆惠明明是派你來察看動靜,怕你失手,寫了這信給你,要是給抓了,就說是使者。你既然是使者,幹麼不像上次那樣正大光明的過來?」和爾大給他說得啞口無言,只是冷笑。木卓倫道:「押下去!」維人戰士把他帶下去。

  霍青桐道:「爹,你料得不錯。不過信封信另外還有一個用意。」木卓倫道:「甚麼用意?」霍青桐道:「兆惠怕咱們還不知道妹子被圍,所以特意透露一點消息,要咱們領兵去救。」木卓倫道:「他這樣好?我不信!」霍青桐道:「咱們救兵一去,那就剛好踏進他安排了的陷阱中。」

  木卓倫默然。霍青桐道:「爹,你不見咱們捉黃狼用的機關,鉤子上鉤一塊羊肉,黃狼把肉一拖,引動機關,登時把狼拿住。兆惠想叫咱們做狼,妹子就是那塊羊肉了,沙漠之中,無險可守,紅花會的人再英雄,也絕計擋不住四五千人馬,那一定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的緣故。」木卓倫點頭說是。霍青桐又道:「這小管家說,清兵鐵甲軍沒出動,你想那裏去啦?」她蹲下地來,用令旗旗桿在地下劃一個小圈,道:「這是羊肉。」在圈旁劃了兩道粗線,說道:「這是鐵甲軍,那便是機關了。咱們從這裏去救,他鐵甲軍兩面夾擊,咱們還有命麼?」木卓倫回頭望著心硯,無話可說。

  霍青桐道:「我本來就在疑心清兵故意放這小管家出來求救,否則從四五千軍馬中衝殺出來談何容易。現在看了這使者送來的信,那是千真萬確的了。」木卓倫陡然跳起,說道:「青兒,你所料的全沒有錯,不過我捨不下你妹子,也卻不能讓紅花會的朋友遭遇危難而不去救。」霍青桐一見父親神氣,知道他對妹子是愛逾性命,又篤於友情,心中計算已定,俯耳對身旁親兵說了幾句話。

  那親兵點頭走出,奔到監和守爾大的帳中,把他帶到貼近大帳的一座小帳中,對看守的人道:「翠羽黃衫說,這傢伙十分狡猾,把他監在大帳附近,看守得緊些,別讓他逃啦。」看守的維人道:「你教霍青桐姑娘放心,逃不了!」和爾大只是冷笑,暗暗盤算脫身之法,忽然聽見隔壁大帳中木卓倫和霍青桐大聲爭吵起來,他忙凝神靜聽,臉上卻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只聽見木卓倫叫道:「你說兆惠教咱們上當,既然你識破了,那麼咱們從他軍隊側面進攻,給他來個措手不及。」

  霍青桐道:「他們有四萬多兵,咱們只有這一點子人,正面開仗一定吃虧。」木卓倫大叫起來:「依你說,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霍青桐不語。木卓倫道:「要死就大家一起死。」和爾大心想:維人中間未始無人,兆將軍的妙計竟被他們識破,不過只怕他們忍不住,明知危險,還是要去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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