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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趙半山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衣袖中劍,不再戀戰,心想:「陸菲青陸大哥守在第十一層上,一別十餘年,想他武功必然精進,一定可以制住這老婦。」他讓老婦上去,是在讓好友陸菲青露臉揚名的意思,否則劃破袖口,儘可再戰,也未必會輸,那老婦見趙半山謙退,舉劍也施一禮,說道:「承讓!」縱身直上。周綺叫道:「趙三叔,你沒輸啊,幹麼這麼客氣?」趙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劍法好極啦,咱們去看看陸大爺的武當派功夫。咦,周姑娘,你幹麼也這般客氣,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綺臉一紅道:「我只跟爹爹叫。」

  楊成協笑道:「那麼你也叫他七叔麼?」說著向徐天宏一指。周綺道:「呸,他想麼?」眾人知道己方人多,敵人雖然武功精湛,料他們無能為力,大家一面說笑,一面奔上塔去。第九、第十兩層空無一人,衝進第十一層,以為陸菲青一定在和那老婦鬥劍,那知室中空洞洞的沒有人影,眾人吃了一驚,疾忙再上,將進室內,已聽見刀劍交併,錚錚有聲,一進門,只見周仲英使開金背大刀,風聲虎虎,和那白髮老婦激戰,一個力大刀沉,一個劍走輕靈,一時分不出高下。陳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裏,坐在榻上觀戰。

  徐天宏一做手勢,楊成協、石雙英兩人已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拋下兵器投降,饒你不死!」老婦見自身陷入重圍,並不畏懼,刷刷數記進手招數。周綺道:「這人的劍術和一個人很像,你說是麼?」徐天宏道:「不錯,我也覺得奇怪。」那老婦把周仲英逼退一步,突然把桌子一拉,擋在胸前,自己貼牆而立。周仲英一刀下來,險險砍在桌上,疾忙收刀。那老婦轉頭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麼?快說!」

  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來了麼?」那老婦一躍跳在桌上,忽突舉劍當胸,如一隻大鳥般向乾隆撲來,一劍「鵬搏萬里」,向乾隆胸口直刺。這一劍來勢又快又兇,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人前來打救,那知忽然行刺,這一下出乎意料,鬧了個措手不及。

  陳家洛雖站在乾隆身旁,但老婦這劍來得太快,也無法抵擋,當下不及思索,左手雙指一駢,向老婦脅下要穴上點來,這是攻敵之不得不救,老婦劍尖將及乾隆胸口,突見陳家洛手指襲到,左掌「金龍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隨即反手一抓,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厲害招數,陳家洛的手腕只要被她一抓住脈門,當時就得全身癱軟,這手法和點穴有異曲同工之妙。就這樣,她右手劍的勢道緩得一緩,陳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劍,向上一架,錚的一聲,火星飛濺,左手一伸反擊敵人的面門。這一招本來是跟著下面還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那老婦拳術嫻熟,豈有不知之理,見陳家洛左手擊來,又伸左掌抓拿,下盤向右一避,手中劍刺向對方咽喉。

  那知陳家洛的「百花錯拳」每一招均與眾不同,老婦向右閃避,陳家洛一腳偏偏從右面踢來,好在她劍亦刺出,陳家洛腿力尚未用足,隨即收勢。兩人均起疑心,危勢既解,各退了一步,陳家洛把乾隆往身後一拉,擋在他的面前,拱手說道:「老太太,請教高姓大名?」這時那老婦也在喝問,兩人語聲混雜,都聽不清楚對方的話。

  陳家洛住了口,那老婦再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你這短劍是那裏來的?」陳家洛見她不問別的,先問短劍,倒出於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婦又問:「甚麼朋友?你是皇帝侍衛,她怎麼會送你?天池怪俠是你甚麼人?」陳家洛先答她最後一個問題:「天池怪俠是晚輩恩師。」他想老婦劍刺乾隆,一定是同道中人,見她年齡既長,武功又高,所以自稱晚輩。那老婦「嗯」了一聲,罵道:「這就是了。你師父雖然為人古怪,卻是正人君子,你怎麼丟師父的臉來做清廷的走狗?」

  楊成協在旁忍耐不住,喝道:「這是咱們陳總舵主,你別胡言亂道。」那老婦面露詫異之色,問道:「你們是紅花會的?」楊成協道:「不錯。」那老婦轉向陳家洛厲聲道:「你們投降了清朝麼?」陳家洛道:「咱們紅花會行俠仗義,豈能對滿清屈膝?老太太請坐,咱們慢慢談。」那老婦並不坐下,面色稍和,又問:「你這短劍是從那裏來的?」

  陳家洛十分乖覺,聽她二次又問短劍,已料到幾分,說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那時男女之間授受贈物,頗不尋常,陳家洛雖是豪傑之士,胸襟豁達,這時當著眾人之面也有點說不出口。那老婦又問:「你認識翠羽黃衫麼?」陳家洛點點頭,周綺見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認識她麼?那麼咱們是一家人啦!」那老婦道:「她是我的徒弟。」陳家洛行下禮去,說道:「原來是天山雙鷹兩位前輩到了,晚輩們不知,多多冒犯。」

  那老婦並不還禮,身體稍稍一側,算是不受陳家洛這個禮,又問:「你說咱們是一家人,幹麼你幫皇帝,不讓我殺他?」楊成協等見陳家洛對她很是恭敬,而她卻神態倨傲,心頭都感氣惱。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從窗口中跳進室內,常赫志道:「皇帝是我們抓來的,要殺也輪不到你來殺。」那老婦「咦」了一聲道:「皇帝是給你們抓來的?」陳家洛道:「老前輩有所不知,皇帝確是我們抓來的。我們還當兩位是清宮侍衛,前來打救皇帝,因此一路攔截,那知兩位武功高明,我們眾兄弟不是對手,還是沒能攔住,以致發生了誤會。」其實紅花會群雄已把天山雙鷹截住,陳家洛這樣說是謙遜之辭。

  那老婦忽然探身窗外,縱聲大叫:「當家的,你下來。」過了半晌,不見回音,忽然嗖的一聲,塔下一枝箭直射上來,老婦伸左手抓住箭尾,轉身一擲,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微微顫動,厲聲喝道:「無信小輩,怎樣又放暗箭?」陳家洛道:「老前輩請勿動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回頭晚輩叫他們向老前輩賠禮。」他走到窗口,向下喊道:「是自己人,別放箭!」語聲未畢,又是一箭射來,這時陳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餘名清兵已將六和塔團團圍住,彎弓搭箭,見窗口有人探頭就射了上來。

  陳家洛對趙半山道:「三哥,你去率領頭目,守住塔門,別衝出去廝殺。」趙半山應聲下去。周仲英道:「這位是天山雙鷹中的雪鵰關老師傅罷,在下久仰得很。」那白髮老婦名叫關明梅,是禿頭老者陳正德的妻子,兩人一高一矮,一個禿頭,一個白髮,江湖上人稱禿鷲雪鵰,數十年來,縱橫西北,脾氣古怪,心狠手辣,歹人聞名喪膽。關明梅聽了周仲英的話,微微點頭。陳家洛道:「這位是鐵膽周仲英周老英雄。」關明梅道:「嗯,我也早就聽到你的名頭。」說到這裏,忽然張口大叫:「當家的,快下來,你在幹甚麼呀?」她這聲喊把眾人都嚇了一跳。周仲英道:「陳老師傅在和無塵道長鬥劍,咱們快去把事情說清楚。」

  陳家洛向常氏雙俠使了個眼色,雙俠會意,走到乾隆身旁監視。陳家洛和關明梅等奔上梯級,走到第十三層來,在梯級上卻不聞刀劍之聲,群雄都有點擔憂,知道這兩人武功卓絕,出手快速,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如那一個失手疏虞,都是終身恨事。那關明梅卻漫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敵手,絕不致有甚麼閃失。眾人剛到室門,只見白刃耀眼,滿室劍光,兩個人影在斗室中盤旋飛舞,雖只兩柄劍相鬥,但金刃劈風之聲,有如數十個人交戰一般。群雄剛剛站定,無塵和陳正德轉瞬又拆了數十招。

  兩人鬥到酣處,劍法一招緊似一招,點到即收,雙劍不交,關明梅本來托大,但看兩人拆了數十招後,丈夫絲毫未見便宜,不由得暗暗心驚:「怎麼江南有如此人物?」只見兩人越打越緊,兀自分不出高下。陳家洛叫道:「道長,是自己人,請住手罷!」無塵舉劍一封,退後一步,那知陳正德殺得性起,劍鋒不離無塵左右,無塵退後一步,他一劍「神駝駿足」刺了過去,無塵向左一閃,還了一劍,兩人又交換了數招,關明梅叫道:「當家的,他們是紅花會!」陳正德一凝神道:「是麼?」他勢道緩得一緩,只聽得「嗤」的一聲,右邊衣襟已被無塵一劍穿過,這還是無塵聽了陳家洛的話,手下容情,否則這一劍當更為狠辣。

  陳正德大怒,猛聲道:「好雜毛!看劍。」刷刷刷連環三劍,無塵一步不退,還了四劍,兩人又鬥了數十招。陳正德使出「三分劍術」中「海市蜃樓」的絕招來,虛虛實實,變幻莫測,無塵展開「追魂奪命劍法」,七十二路正變中又包藏了八十一路奇變,兩派劍法都是各人自己所創,江湖上見所未見,兩人打到這裏,劍勢忽緩,不敢大意,可是變化精微,旁觀者更覺驚心動魄,只見陳正德一劍「冰河開凍」,向無塵右臂直劈下來,無塵向左一側,陳正德不等他還招,突然一劍自下而上撩起,這一招名為「夜半烽煙」,迅捷絕倫。那知無塵沒有左臂,這時反佔便宜,他不必救護左臂,喝道:「好劍法!」一劍「孟婆灌湯」直刺敵人咽喉。

  陳正德本可把敵人左臂削了下來,雖然明知未必成功,但敵人必定回劍相救,自己就可以繼續進擊,那知撩了個空,心頭一驚:「我真胡塗啦,他明明沒左臂,怎麼用這一招?」心念剛動,無塵劍指咽喉,陳正德不及退讓,敗中求勝,舉劍橫削,眼見兩人要兩敗俱傷。

  眾人大驚,呼叫聲中,無塵突向右倒,把陳正德來襲之勢讓得一讓,回劍接住來劍,只聽見「噹」的一聲,兩劍顫動,聲若龍吟,嗡嗡之音,曼長不絕。

  這時無塵右膝跪地,雙劍交併,兩人都不敢移動,只要誰讓得一讓,對方乘勢進襲,自己就得吃一個大虧。雙方各自運用內功,向敵人推進,兩人勢均力敵,自己劍刃都慢慢陷入對方劍刃之內。陳家洛見情勢危急,接過楊成協手中鋼鞭,搶上前去要給兩人隔開,剛跨出一步,只聽頭頂一人哈哈長笑,叫道:「好劍法,好劍法!」語聲方畢,人影下墮,錚的一聲,無塵和陳正德的劍已被削斷。兩人各向前竄出數步,方才收住勢子,手中各拿了半截劍轉過身來,只見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間,手中長劍如一泓秋水,精光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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