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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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叫道:「你給我三招,我瞧你師父份上,只還你一招,接著。」語聲剛畢,人已躍起,柳枝向她臉拂來。李沅芷吃過苦頭,舉劍在面前挽了一個平花,想削斷他的柳枝。那知這柳枝就如生了眼睛一般,待劍削到,已隨著變勢,把劍身裹住,當時只感到一股大力要把她的劍奪出去,同時對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來。 李沅芷又驚又羞,右手只好鬆開劍柄,左掌一擋,與陳家洛左掌相抵,借著他一捺之勁,跳到右邊石墩之上。這時她的寶劍也已飛上天空,落下來時陳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罵:「還虧你是總舵主呢,用這種下流招數!」陳家洛一怔,說道:「胡說八道,我那裏下流?」 李沅芷一想,自己是女子對方又不知道,他用這一招是出於無心,當下更不打話,一提氣便縱向小瀛洲的亭子。陳家洛見她身子一動,已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隨著縱去。李沅芷跳到時,已見陳家洛站在身前,雙手托住寶劍,臉色溫和,把劍遞了過來。李沅芷鼓起了腮幫,接住了還劍入鞘,掉頭就走。 過了半夜,其時天已微明,陳家洛把襟上紅花取下,放入袋中,緩步走向東門。到城邊時城門已開,守門的清兵向陳家洛凝視一下,突然雙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來他是紅花會中人。陳家洛點點頭,走出了城門。那清兵道:「總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騎?」陳家洛道:「好罷!」那清兵歡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牽了一匹馬來,後面跟著兩名小官,齊向陳家洛彎腰致敬。他們有機會向總舵主效勞,都覺萬分光榮。 陳家洛上馬奔馳,八十多里快馬兩個多時辰也就到了,巳牌時分已到達海寧西門。陳家洛離家十年,此番重來,只見景色依舊,自己幼時在上面嬉遊的城牆也毫無變動。他怕撞見熟人,掉過馬頭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農家歇了,吃過中飯,索性放頭便睡。他折騰了一夜,此時睡得十分香甜。那農家夫婦見他是公子打扮,說的又是本鄉土話,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晚上殺了一隻雞請他。陳家洛問起近年情形,那農人說:「皇上不知為了甚麼,連免了海寧全縣三年錢糧,大概都是瞧著陳閣老的面子。」陳家洛想父親陳相國逝世已經多年,實在猜不透皇帝何以對他家近年忽然別加恩寵起來,吃過晚飯,拿十兩銀子謝了農家,縱馬入城。 他先到南門,坐在海塘上望海,回憶兒時母親多次攜了他的手在此觀潮,眼眶又不禁濕潤起來。他在回疆十年,每日見的儘是無垠黃沙,現在重見海波,心胸爽朗無比,披襟當風,望著大海看得獃了。 眼見天色漸黑,海中白色泡沫都已變成模糊一片,陳家洛把馬繫在海塘的柳樹上,施展輕身功夫,向城西北自己家裏奔去。到得家門,忽然一獃,原來自己相國府宅第本大,這時舊宅之旁又蓋了一大片新屋,月光下只見亭台樓閣,氣派雄偉,宅前一個大區,寫著「安瀾園」三字,竟是乾隆的御筆親題。陳家洛心中一怔,向舊宅門裏跳了進去,直撲母親舊居,他輕輕上樓,閃在樓台邊向房裏一張,只見房內空無一人,房內佈置宛如母親生時,紅木傢私、大床、衣箱,仍舊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的點著一枝紅燭。忽然隔房腳步響,一個人走進房來。 陳家洛身子一縮,躲在一隅,只見進來的是一位老媽媽。他一見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聲,原來那是他母親的贈嫁丫環瑞英。她把陳家洛從小撫育帶領直到十五歲,是下人中最親最近之人。 瑞英進房後,拿一塊布把各件家具逐一抹得乾乾淨淨,坐在椅上發了一陣獃,在床上枕頭底下摸出一頂小孩帽子來不住撫摸嘆氣。那是一頂大紅緞子的繡花帽,上面釘著一塊綠玉,綠玉四周是八顆精光耀眼的大珠子,那正是陳家洛兒時所戴的帽子。他一見這情形,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縱進房去,抱住了她。 瑞英大吃一驚,張嘴想叫,陳家洛伸手按住她的嘴,低聲道:「別嚷,是我。」她望著陳家洛的臉,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陳家洛十五歲離家,十年之後,相貌神情都已大變,而五十多歲的老婆婆,增加十歲卻並無多大變化,所以一個認得而另一個卻全然怔住了。陳家洛道:「瑞姑姑,我是三官,你不識了麼?」瑞英這時才透了一口,說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來啦?」陳家洛微笑點頭。瑞芳神智漸定,依稀在陳家洛臉上看出了那小名三官的淘氣孩子的容貌,不由得抱住了他,放聲哭了出來。 陳家洛連忙搖手,說道:「別讓人知道我回來了,快別哭。」瑞英道:「不礙事,他們都到新園子裏去啦,這裏沒人。」陳家洛道:「那新園子是怎麼回事?」瑞英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幾十萬兩銀子哪,也不知道有甚麼用。」陳家洛知她年紀老了,這種事情不大明白,於是問道:「我姆媽去世時的情形是怎麼的?她生的是甚麼病?」瑞英掏出手帕來擦眼淚,說道:「小姐那天不知道為甚麼,很不開心,一連三天沒好好吃飯,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過去啦。小姐過去的時候老惦記你,說:『我的三官呢?他還沒來麼?我要三官來呀!』這樣叫了兩天才死。」陳家洛嗚咽道:「我真是不孝的兒子,姆媽臨死時要見我一面也見不著。」 江南世家小姐出嫁時,例有幾名丫頭陪嫁過去,小姐雖然做了太太奶奶,可是這幾名陪嫁丫頭到老仍舊叫她小姐。瑞英所以稱陳家洛的母親做小姐,就是這個原因。 陳家洛又問:「姆媽有甚麼話要對我說麼?」瑞英道:「最後一天小姐迴光返照,精神很好,她知道見你不著,所以寫了一封信給你。」陳家洛急問:「信呢?在那裏?快給我。」瑞英道:「後來她不知怎麼一想,嘆了一口氣,說『還是別讓他知道的好』,叫我把蠟燭拿過去,她自把信在燭火上燒掉,信快燒完,小姐氣力也完啦,手一鬆,就過麼過去啦。」 陳家洛聽得滿目含淚,問道:「那麼我姆媽沒燒完的信呢?」瑞英道:「這個我收著。」陳家洛道:「拿給我看。」瑞英道:「小姐總是為不願給你看到,所以臨死時要燒掉,你又何必要看。」陳家洛一臉哀苦之色,自傷自嘆:「不知姆媽要對我說些甚麼,唉,我見不到姆媽一面,連最後的遺書也看不到。」瑞英聽得心酸,揭開箱子,翻開上面的衣物,掏出一個小盒子來,她用鑰匙開了,取出一個紙包,交給陳家洛道:「我不知道小姐寫了些甚麼,這封信我偷偷收起來,從來沒給人見到過。」 陳家洛接過手已微微發抖,把紙包打開,只見裏面是小半張信牋,上面一大截已被燒去,下半截也是一片焦黃之色,還沾了許多燭油,上面寫的赫然是他母親的字跡,只見甚麼「半生傷痛」,「僅為兒耳」,「威逼嫁之陳門」等等一些零碎詞語,還有些字是上下文不相連續的,甚麼「硤石沈氏之」,「婦道云」等等,陳家洛不暇仔細研究,把信放入懷裏,問道:「姆媽的墳在那裏?」瑞英道:「在新造的海神廟後面。」陳家洛道:「海神廟?」瑞英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剛造的。廟大極啦,在海塘邊上。」 睹物思人,良可傷痛,陳家洛不願再問,說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說。」瑞英正想開口叮囑,陳家洛已從窗中飛身出去。 從家裏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間即已奔到。只見西首高樓臨空,是幾座兒時所未見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廟了,於是逕向廟門走去。忽然廟左廟右同時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一聽竟是夜行人的步法,他疾忙一退,縮身在一棵柳樹之後,只見神廟左右分各竄出兩個穿夜行衣靠的人來,在廟門口四人舉手打個招呼,腳步絲毫不停,分向廟左廟右奔了下去。陳家洛十分奇怪,心想海寧是海隅小縣,看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這裏來不知有甚麼圖謀,他正想跟蹤下去一查,忽然腳步聲又起,又是四個人從廟旁包抄過來,看這四人身材模樣和前面四人並不相同。心裏更是奇怪,待這四人交叉而過之後,他提一口氣,如飛鳥般躍上廟門,橫躺在牆頂,俯首下視。灰影起處,又有四個人盤繞了過去,陳家洛看這些人繞著海神廟打圈子,全神灌注,一聲不作,武功均非泛泛,難道是甚麼教派舉行拜神儀式?又莫是大幫海盜在此聚會分贓,所以外面派了巡邏?一時好奇心起,輕輕跳下,隱身在牆邊,溜進太殿中查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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