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五一


  這一日來到潼關,兩人要找客店,一打聽是「悅來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問,上房只剩下一間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錢塞給店小二,要他設法多找一間。那店小二十分為難,張羅了半天,回來說:「別的店房確實住滿了。這位爺和這位姑娘不知是甚麼稱呼?」

  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然是親兄妹,住一間房也不打緊呀!」周綺怒道:「要你多囉唆——」他話未說完,徐天宏突然把她衣角一扯,嘴一努,說道:「好,一間就一間。」周綺一路跟徐天宏行來,見他對待她彬彬有禮,確是個志誠君子,現在他忽然要和她同住一間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悶聲不響。

  到得房裏,徐天宏隨即把門帶上,打手勢叫她不要作聲,輕聲說道:「你剛才見了鎮遠鏢局那壞蛋麼?」周綺驚道:「甚麼?帶了人來捉文四爺、害死我弟弟的那個東西?」徐天宏道:「剛才我瞥見一眼,認不真,我怕他瞧見咱們,所以趕緊進屋,待會咱們去探一探。」這時店小二進來泡茶,問要點甚麼吃的,徐天宏囑咐後,說道:「北京鎮遠鏢局的幾位達官爺也住在這裏,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們路過潼關,總是照顧小店的生意。」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後說道:「據四嫂和十四弟說,這童兆和是元兇首惡,咱們今晚先幹掉他,好替你弟弟和文四哥報仇。」周綺想到兄弟慘死,鐵膽莊被燒,氣往上衝,不是徐天宏極力勸阻,早已拔刀闖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會兒,養一下神。到半夜裏再動手不遲。」

  周綺只得沉住氣,好容易挨到二更時分,實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單刀,說道:「走罷。」徐天宏打開窗子,跳了出去,周綺跟著出來。徐天宏低聲道:「他們人多,怕有好手。咱們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來,單獨對付他。」周綺點點頭。兩人飛身上屋,見東邊一間上房中透出燈光,徐天宏一打手勢,兩人跳下來分路包抄過去,周綺在窗上找到一條隙縫,附眼往裏窺視。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後望風,見她忽然站起,右腿飛起往窗上踢去,徐天宏大駭,忙閃身擋在她面前,周綺一腳踢出,剛剛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縮轉,這一踢勢道過猛,連忙縮轉,只因去勢過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數步。徐天宏跟著縱過來,低聲問道:「怎麼?」周綺道:「快動手。我媽媽在裏面,被他們綁住了。」徐天宏一聽大驚,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周綺氣急敗壞的道:「還商量甚麼?我媽媽被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心中沉吟不決。周綺道:「怕甚麼?你不去,我就一個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辦法,又要救你媽媽,又要殺那小子,這兩件事總要同時辦到才好。」周綺道:「先救媽媽。那小子殺不到就算啦。」正在此時,忽然門外一陣腳步聲,徐天宏忙搖手示意,只聽見一個人走過門口,口中嘮嘮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屍,還喝甚麼燒刀子?他媽的,菩薩保佑教這班保鏢在半路遇到強人!」

  徐天宏聽口氣,知道是店小二因為保鏢的要他弄酒,所以滿肚子不高興,靈機一動,對周綺道:「那曹司朋有兩包藥給你拿來啦,是麼?有一包他說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給我。」周綺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拿了出來,問道:「幹麼?」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又跳出窗去,周綺跟了出去。

  徐天宏走到過道,悄聲道:「伏下,別動。」周綺滿腹狐疑,不知他搗甚麼鬼,等了一陣,不見動靜,正要想問,忽然看見火光晃動,原來是店小二拿了燭台、托了一隻盤子過來。徐天宏在地上撿起一塊小石子,「噗」的一聲把蠟燭打滅。店小二吃了一驚,口中罵道:「真是見了鬼,好端端的又沒風,蠟燭也會熄。」放下盤子,轉身去點火。徐天宏等他轉了彎,疾忙穿出,火摺子一閃,看清盤中有兩把酒壺,把那包藥分成兩份,在兩把壺中各倒了一份,對周綺道:「到他們屋外面去。」

  兩人繞到鏢師房的窗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縫裏張去,果見一個中年婦人雙手被縛在背後,坐在地上。幾個人大剌剌的坐在炕上桌邊高談闊論,他識得其中一個是被章進擒過的鐵琵琶手韓文沖,一個是被周綺擒住過的錢正倫,另一個就是在鐵膽莊會過的童兆和,此外還有三個不曾見過的鏢師。只聽見童兆和道:「人家說起鐵膽莊來,總是銅牆鐵壁,那知被老子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周綺在窗外聽得清楚,知道燒莊的果然是他。

  那韓文沖神氣抑鬱,說道:「老童,你別胡吹啦,那周仲英我會過,這裏咱哥兒們一齊上,也未必準是他對手。他將來找上鏢局子來,有你樂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們是福星照命,偏偏鐵膽周的婆娘會找上咱們來。現在有這個人押著,他還敢對咱們怎的?」說到這裏,店小二托著盤子,送進酒菜來。

  眾鏢師登時大吃大喝起來。韓文沖似乎意興蕭索,童兆和不住勸他喝酒,說道:「韓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你栽在他們手裏,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下次咱們約齊了人,跟他們紅花會一對一的見個高下。」一個鏢師道:「別人一對一那倒也罷了,老童你跟誰對?」童兆和道:「我找他們的娘兒——」他話未說完,突然「咕咚」一聲,跌在炕下,眾人吃了一驚,忙去扶時,各人忽然手酸腳軟,都動彈不得。

  徐天宏單刀伸進窗裏一撬,把窗撬開,飛身進內。周綺跟著跳進,只叫得一聲「媽」,眼淚已流了下來,忙割斷縛著她雙手的繩索。周大奶奶乍見愛女,恍在夢中,那裏還說得出話來?徐天宏把童兆和提起,一刀刺進肚子,登時了帳。此人一生為非作歹,興波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命喪於徐天宏之手,也算是罪有應得。

  周綺挺刀又要去殺其餘鏢師,徐天宏道:「他們罪不至死,饒了他們罷。」周綺點點頭,收回單刀。周大奶奶知道愛女脾氣,除了對父親的話有時還聽聽之外,她要怎樣便怎樣,任誰都勸她不動,見她對徐天宏的話很是遵從,心中不禁暗暗納罕。徐天宏在眾鏢師身上一搜,搜到了幾封信,也不暇細看,就放在懷內,說道:「咱們快回房去,收拾東西就走。」三人跳回房去,徐天宏執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錠銀子作房飯錢,到馬廄去牽了三匹馬,向東而去。

  周大奶奶見女兒和徐天宏同行,而且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靂的脾氣。連問:「你爹呢?這位爺是誰?怎麼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鬧了脾氣出來,是不是?」周綺道:「你才是跟爹鬧脾氣出來的。媽,你待會再問好不好?」

  母女兩人都是急性子,說著就要爭吵起來。徐天宏忙來勸解。周綺嗔道:「都是為了你,你還要說呢!」徐天宏聽了這話,心中甜甜的,一笑走開。母女兩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當晚在一家農家借宿,母女倆同枕共話,周綺才把經過情形一一向母親說了。她不善說辭,周大奶奶又聽得性急,兩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個賭氣不說,一個罵女兒不聽話,兩人鬧到半夜,才把別來情況說了個粗枝大葉。

  原來周大奶奶痛惜愛子喪命,一怒離家,奔到皋蘭去投奔親戚許家。偏生主人出遠門去了,主人娘子雖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閒居了幾日,實在悶不過,留了一封信,自行騎馬走了。這日來到潼關,在悅來客店見到鎮遠鏢局的鏢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說,累她愛子死於非命的是鎮遠鏢局的鏢頭童兆和,於是拿了單刀,半夜跳進店裏查看。無巧不巧,那童兆和正在其內,周大奶進去報仇,鏢局中人多,鐵琵琶手韓文沖又是好手,終於失手被擒。她滿想自己孤身一人,這番絕無倖免,那知女兒竟會將她救出。周綺說起這番報仇救人全是徐天宏用的計謀,周大奶奶心中對他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細細盤問徐天宏的出身家世。徐天宏道:「我在十二歲上,全家就給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個人。」周大奶奶道:「官府幹麼害你呀?」徐天宏道:「府台的兒子看中了我姊姊,要討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許了人家,我爹爹當然不答應。府台說我爹爹勾結土匪,把我爹爹、媽媽、哥哥都下在監裏,教人傳話給我姊姊,說只要她答應,就放我爹爹出來。我那未過門的姊夫去行刺府台,反而被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訊息,投河自盡。這一來,我爹爹、媽媽、哥哥還有活路麼?」

  周綺聽得怒不可遏,說道:「你報了仇沒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長大,學了武藝,回去找那府台,那知他早就升官調到別的地方去了。這幾年來我到處找尋,始終沒得到消息。」周綺道:「這狗官叫甚麼名字?我決放他不過。」徐天宏道:「我只知道他姓方,至於叫甚麼名字,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臉上有一大塊黑記,一見面就知道。」周綺「喔」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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