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三〇


  隔了一會,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綺怒道:「你又笑甚麼了?」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甚麼相干?」周綺是性直的人,心中最藏不下話,「哼」了一聲,說道:「你笑甚麼,當我不知道麼?你們想把我嫁給那個陳家洛。人家宰相的公子,我們配得上麼?你們大家把他當寶貝兒,我才不希罕。他和我爹打的時候,面子上客客氣氣,心中的鬼主意才多著呢。我寧可一輩子嫁不掉,也不嫁詭計多端的傢伙。」周仲英又好氣又好笑,連忙喝止。可是周綺不理,連珠炮般,一口氣說了出來。

  駱冰笑道:「好了,好了!綺妹妹將來的女婿是個心直口快的英雄。你稱心了麼?」周仲英笑道:「傻丫頭口沒遮攔、也不怕七爺笑話。好啦,大家睡一忽兒罷,天明了好趕路。」四人從馬上拿下氈被來蓋在身上,在大樹下睡倒了。周綺輕聲對父親道:「爹,你可帶著甚麼吃的?我餓得慌。」周仲英道:「沒帶呀。我們明兒早些動身,到雙井打尖罷。」不一會,鼾聲微聞,已經睡著了。

  周綺肚子餓,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看看身旁的駱冰也已迷迷糊糊的入了睡鄉,這時忽見徐天宏輕輕起來,走到馬旁。周綺好奇心起,偷眼瞧他做甚麼,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大概是從包袱拿了甚麼過來,只見他回來坐下,把氈被擁在身上,竟吃起東西來。周綺翻了一個身,不去看他。哪知這徐天宏十分可惡,不但吃得嘖嘖有聲,而且頻頻「唔唔」的表示讚賞。周綺不住偷眼瞧他吃甚麼吃得這樣有滋味,她不看倒也罷了,一看更是垂涎欲滴,飢火難忍,原來見他手中拿著白白的一塊,身旁還放著高高的一疊,明明是肅州的名產烘餅。原來他在杏花摟時到樓下去轉一轉,就是買這東西。周綺一路上和他抬槓為難,這時哪裏能開口問他要來吃,心想:「快些睡著,別儘想著吃。」豈知越想睡越睡不著,忽然間酒香撲鼻,那徐天宏竟仰起了頭,在一個小酒葫蘆中喝酒。

  周綺這時再也沉不住氣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甚麼酒?要喝也別在這裏。」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蘆就睡倒了。他這人可真會作怪,酒葫蘆上的塞子並不塞住,把葫蘆放在頭邊,讓酒香順著風一陣陣送到周綺鼻子裏。徐天宏在肅州杏花樓上冷眼旁觀,見周綺杯到酒乾,是個好酒的姑娘,所以這樣作弄她一下。這一來可把周綺氣得柳眉倒豎,俏眼圓睜,要發作實在沒理由,不發作哪裏忍得下去,翻了一個身,把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墊起來當枕頭的氈被裏,但這樣悶得更是難受,再翻過身來,月光下忽見父親枕邊兩枚大鐵膽閃閃生光,周綺一想,就是這樣辦,悄悄伸過手去取了一個鐵膽過來,對準徐天宏的酒葫蘆擲了過去,「噗」的一聲,把葫蘆打成數片,葫蘆裏的酒都流在徐天宏的氈被上。徐天宏這時似已睡著了,絲毫沒理會。

  周綺見周仲英睡得正香,駱冰也毫無聲息,偷偷爬了起來,想把那鐵膽拿回來,哪知她剛伸手出去,徐天宏忽地翻了一個身,把鐵膽壓在身下,同時鼾聲大作。周綺嚇了一跳,縮手不迭,她雖然性格豪爽,究竟是一個年輕姑娘,那裏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拿那鐵膽?可是不拿吧,第二天這矮子把鐵膽拿在手裏,證據確實,告訴了父親,保管又有一頓好罵,無可奈何,只好回來睡倒。正在這時,忽然駱冰「嗤」的一聲笑,周綺羞得臉上直熱到脖子裏,敢情剛才自己走到徐天宏身邊去,都給她瞧見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沒有好睡。

  第二日周綺一早就醒了,一聲不響,縮在被裏,眼見天色明亮,周仲英和駱冰都起來了,過了一會,徐天宏也醒了,只聽得他「啊喲」了一聲,道:「硬硬的一個是甚麼啊?」周綺更把頭縮進被去,又聽見他道:「啊,老爺子,你的鐵膽滾到我這裏來啦!啊喲,不好,酒葫蘆打碎啦!對了,一定是山裏的小猴子聞到酒香想喝酒,見到你的鐵膽好玩,拿來玩耍,一不小心,把葫蘆打了個粉碎。這猴兒真頑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弟愛說笑話,這種地方哪裏有猴子?」

  駱冰笑道:「要是不是猴子,那一定是天上的仙女了。」兩個人說了一陣笑話,周綺聽他們沒把昨晚的事說出來,總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繞著彎兒說她猴子,心中更恨。路上徐天宏把烘餅拿出來讓大家吃,周綺賭氣不吃。到了雙井,四個到一家小店買了些麵條煮來吃了。出得鎮來,徐天宏與駱冰忽俯身,到一所屋子的牆腳裏去細看。周綺也湊近去看,見牆腳上用木炭畫著一些符號和亂七八糟的文字,就與頑童的亂塗沒甚麼分別,周綺正在奇怪,忽聽駱冰喜道:「西川雙俠已發現四哥的行蹤,一路掇下去了。」

  周綺問道:「你怎知道?這些畫的是甚麼東西?」駱冰道:「這是我們紅花會互通消息的記號,那是西川雙俠畫的。」她說罷就用腳把牆腳上的記號擦去,說道:「我們趕快走罷!」四個人知道文泰來已有蹤跡,無不精神大振,駱冰更是笑逐顏開,倍增嫵媚。四人一口氣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馬之後後,上馬又行。次日中午,在七道溝又見到余魚同留的記號,說已趕上西川雙俠。駱冰經過數日休養,腿傷已經大好,雖然走起路來還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會見丈夫,哪裏還忍耐得住,一馬當先,潑刺刺的向東跑去。

  傍晚時分,四人趕到了柳泉子,依駱冰說還要趕路,但徐天宏記得陳家洛的囑咐,勸道:「我們人不怕累,馬不成啊!」駱冰無奈,只好投店歇夜,在炕上翻來覆去的哪裏睡得著?半夜裏窗外淅淅瀝瀝的竟下起雨來。駱冰想到當初與丈夫新婚後第三日,奉了老當家之命,到嘉興府去搭救一個被土豪陷害的寡婦,功成之後,兩人夜半在南湖煙雨樓上飲酒賞雨。文泰來手攜新婦之手,刀擊土豪的頭顱,打著節拍,縱聲高歌,此情此景,在雨聲中都兜上心來。

  駱冰心想:「七哥顧念周氏父女是客人,不肯貪趕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已無法剋制,當下悄悄起身,帶了雙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記號,對徐天宏說明原由,要他向周氏父女代為致歉,見周綺在炕上睡得正熟,怕開門驚醒了她,輕輕開窗跳了出去,到馬廄裏牽了馬,披了油布雨衣,向前疾馳,雨點打在火熱的面頰上,只覺陣陣清涼。

  一路奔馳,黎明時趕到一個鎮甸打尖,看馬實在跑不動了,只好休息了半個時辰,又趕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匹馬前蹄打了個蹶。駱冰吃了一驚,忙把韁繩一提,那馬總算沒有跌倒,知道再趕下去那馬非累死不可,不敢再催,只得緩緩而行。走不多時,忽聽得後面蹄聲急促,一乘馬飛奔著趕了上來。方才聽見蹄聲,那騎馬已奔至身後,駱冰忙向左一讓,只見一匹白馬從身旁一陣風般飛跑過去。這匹馬跑得迅速異常,馬上的人是何模樣完全沒看清楚。駱冰心裏一驚,暗想:「怎麼有如此好馬?」念頭方才轉完,那匹白馬和馬上之人都已變成一個黑點,瞬息間已跑得無影無蹤。

  駱冰見馬力漸復,又快跑了一陣,到了一個小村,只見一戶人家的屋簷下站著一匹馬,遍身雪白,長鬚飄然,神駿非凡,突然間一聲長嘶,把駱冰的坐騎嚇得倒退了幾步。駱冰一看,嘶叫的正是方才追上自己的那匹白馬,旁邊一個漢子正在刷馬,駱冰心中一動,暗想:「要是我騎上了這匹駿馬,還怕趕不上大哥?這種好馬,馬主必不肯賣,說不得,只好硬借。只是騎這種好馬的必非平常之輩,說不定武功高強,倒要小心在意。」

  駱冰自幼隨父親神刀駱元通浪蕩江湖,一切巧取豪奪的門道無一不會,無一不精,當下心中計算已定,從行囊中取出火絨,用火刀火石打了火,將絨點燃,一提韁,拍馬直向那匹白馬衝去,堪堪將到,飛刀脫手,「噗」的一聲,釘在屋柱之上,方才將繫著白馬的韁繩割斷。這時自己的坐騎也已奔到白馬之旁,好駱冰,左手把火絨塞在自己坐騎耳朵之中,隨手提起行囊,右手在馬鞍上一按,一個「潛龍升天」,飛身跳上了白馬馬背。白馬一驚,長嘶一聲,如箭離弦,向前直奔出去。

  駱冰擲刀換馬,乾淨利落,迅捷異常。馬主出其不意,獃了一獃,那時駱冰的馬耳中猛受火灸,痛得發狂般亂踢亂咬,阻住馬主當路。那馬主也是一副好身手,一縱身躍過癲馬,直追出去。這時駱冰早已去得遠了,見有人追出,勒住了,從囊裏拈出一錠金子,回身擲了過去,叫道:「我們換一匹馬騎騎,你的馬好,補你一錠金子罷!」那人氣得大叫大罵,撒腿追來。

  駱冰嫣然一笑,雙腿微一用力,白馬一衝就是數十丈,只覺見耳旁風生,身邊樹木一排排向後倒退,小村鎮甸,晃眼即過。奔馳了大幾個時辰,那馬始終四足飛騰,絲毫不見疲態,不一會見道旁良田漸多,白楊處處,到了一個大鎮。駱冰下馬到飯店打尖,一問地名叫做沙井,離開她奪馬之地已有一百多里了。駱冰對著那匹馬越看越愛,親自餵飼草料,伸手撫摸馬毛,忽見馬鞍旁掛著一個布囊,適才因為急於跑路,並未發見,用手一提,重甸甸的似乎裝著甚麼兵器,忙把布囊打開,只見裏面裝著一個鐵琵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