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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陸菲青見多識廣,可從未見過有人這樣下棋。這時棋局上黑白雙方正在爭持一個連環劫,這個劫如果白子打勝,黑子一大片棋就沒有眼,如黑子打勝,則白子的腹地也會被黑子侵入。持黑子的是一個青年公子,穿著白色長衫,臉如冠玉,儼然是一個貴介子弟。持白子的卻是一個莊稼人打扮的老者。

  紅花會群雄見兩人爭棋激烈,不便去擾亂他們的思路。陸菲青看了片刻,看出那公子棋力遠在老者之上,可是不知為甚麼,每一著棋子都有點故意讓他。老者發子之時,每著隨著一股勁風,棋子深陷在板壁之中。陸菲青暗暗心驚,心道:「這人不知是那一位成名英雄,他發暗器的手勁準頭,我生平還沒見過第二位。」他再看半晌,又看出了妙處,原來那公子真正注意的不是棋局,而是老者投擲棋子的手樣,明著是下棋,暗中卻是在偷學上乘武功。眼見白子局勢危急,黑子一投,白子滿盤皆輸,那公子一子投去,準頭稍偏,沒有嵌在棋道交叉之處。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啦,認輸罷!」推棋而起,顯然怕輸賴皮。

  那公子也不計較,微微一笑,說道:「待會再和師父下過。」那老者見許多人進來,也不招呼行禮,揚長出門。當下趙半山說道:「少舵主,這位是我跟你談起過的陸菲青陸大哥。」又向陸菲青道:「這位是我們少舵主,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那少舵主道:「小侄姓陳名家洛,請老伯多多指教。」陸菲青連稱不敢,心中很是詫異,覺得這位少舵主模樣完全是一個紈褲子弟,和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類。趙半山把文泰來避難鐵膽莊的事向少舵主說了,問他怎麼辦。

  陳家洛向無塵道人道:「請道長吩咐罷。」這時無塵身後一條大漢站了出來,厲聲喝道:「文四哥受了重傷,人家素不相識,連日連夜趕來給我們報信,我們自己還在你推我讓的,讓到文四哥送了命,你們再不讓了罷?老當家的臨死時的意思誰敢不遵?少舵主你不聽你義父的遺言就是不孝,你要瞧我們兄弟不起,不肯做頭腦,那麼我們紅花會七八萬人全都散了夥罷!」陸菲青看那人身裁,又高又肥,臉色黝黑,神態威猛,剛才據趙半山介紹是會中坐第八把交椅的楊成協。

  這時群雄紛紛對陳家洛道:「我們蛇無頭不行,少舵主再推讓,使大家都寒了心。文四哥現在遇到了危難,大家就聽少舵主將令。」無塵道:「紅花會上下七萬多人,哪一位兄弟不聽少舵主號令,教他吃無塵道人一劍。」陳家洛見眾意如此,好生為難,雙眉微蹙,沉吟不語。

  西川雙俠中的常赫志冷然說道:「兄弟,少舵主既然瞧不起我們,我哥兒倆把文四哥接回之後,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道:「哥哥說得對,就這麼辦。」陳家洛知道再不答允,一定寒了眾人之心,當下團團一揖,說道:「我並不是不識抬舉,實在因為自知年輕識淺,量才量德,都不足擔當大任。但各位既然有如此美意,從江南老遠趕到塞外來,又有我義父遺言,叫我好生為難。本來想等文四哥到後,大家從長計議。現在既然文四哥有難,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從命,這就聽各位兄長吩咐罷。」紅花會群雄見他答允擔任總舵主,歡然喝采,如釋重負。

  無塵道人道:「總舵主接任大典,等我們回到太湖總香堂再行,現在請總舵主拜祖師、接令花。」陸菲青知道各幫各會都有特殊的典禮儀式,自己是外人,不便參加別人如此重大的典儀,當下向陳家洛道了喜告退。長途跋涉之後,十分困倦,趙半山引他到自己房裏洗沐休息。一覺醒來,已是深夜。趙半山說道:「總舵主已率領眾兄弟分批趕赴趙家堡,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弟在此相陪,我們哥兒倆明兒再去。」兩位故交十多年不見,話盒子一打開,那裏還收得住?這十年來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直談到東方泛白,還只談了一個大概。陸菲道:「你們總舵主年紀這樣輕,模樣就像一個公子哥兒,怎麼大家服他?」趙半山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大哥您再休息一會,待會兒我們一面趕路一面談。」這且按下不表。

  且說鎮遠鏢局鏢頭童兆和興沖沖的引導張召重等一干好手,七八位捕快,趕赴鐵膽莊來。他這次有人壯膽,不再偷偷摸摸了,走到莊前,向莊丁喝道:「快去叫你家莊主出來,迎接欽差。」莊丁見這干人神氣十足,也不知是甚麼來頭,轉身就走。張召重知道周仲英名聲極大,心想這是西北武林領袖人物,可得罪不得,當下說道:「這位大哥且住,你說我們是京裏來的,有點公事來請教周老英雄。」他說罷向吳國棟使了一個眼色。吳國棟點點頭,率領捕快向莊子後面繞去,以防文泰來等從後門逃走。

  孟健雄一聽莊丁稟告,知道這批人定為文泰來而來,叫宋善朋出去敷衍一下,自己趕到文泰來室中,說道:「文爺,外面有六扇門的鷹爪子,說不得,只好委屈你們三位暫時避一避。」當下把文泰來扶起,走進花園的一個亭子,和余魚同兩人合力把亭中的一張石桌搬開,露出一塊鐵板,拉位鐵板上的鐵環,用力向上一提,鐵板掀起,下面原來是一個地窖。文泰來怒道:「我文泰來不是貪生怕死之徒?躲在這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英雄恥笑。」

  孟健雄道:「文爺說那裏話來?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爺身受重傷,暫時躲避,誰敢來笑話?」文泰來道:「孟兄請打開後門,我們就此告辭,以免連累寶莊。」兩人眼看就要說僵,只聽得後門外有人大聲叫門,同時前面人聲喧嘩,衙門中一干人要闖到後面來,宋善朋拚命阻攔,兀自擋不住?張召重等震於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說:「寶莊美奐美倫,塞外少見,請宋朋友引我們觀光觀光。」文泰來眼見鐵膽莊被圍,前後皆有敵人,氣往上衝,對駱冰和余魚同道:「我們並肩往外衝。」

  駱冰應了,伸手扶文泰來右臂。文泰來左手拔出單刀,正要向外衝出,忽覺駱冰身體微微顫動,向妻子一看,見她雙目含淚,臉色淒苦,心中一軟,柔情頓起,嘆道:「我們就躲一躲罷。」孟健雄大喜,等他們三人走入地窖,忙把鐵板蓋好,和兩名莊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鐵板上,周英傑這孩子七手八腳也在旁幫忙。孟健雄一看已無破綻,命莊丁去開後門。吳國棟等守在門外,卻不進來,這時張召重一干人已進到花園中來了。

  孟健雄見童兆和也在其內,冷然道:「原來是一位官老爺,剛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鎮遠鏢局的鏢頭,老兄你走了眼罷?」回頭對張召重道:「我親眼見他們進來的,張大人你下令搜罷。」宋善朋道:「我們都是安分良民,周老莊主是這一帶的大紳士,有家有業,怎敢窩藏匪類,圖謀不軌?這位童爺別挾嫌誣陷,我們可吃罪不起。」他心知文泰來等已躲入地窖,所以話中硬了起來。孟健雄假裝不知,明問張召重等的來由,哈哈大笑,道:「紅花會是江南的幫會,他們怎麼到西北邊塞來?這位鏢頭異想天開,各位大人也真會信他!」

  張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來必定是在鐵膽莊內,仔細搜查,搜出來倒也罷了,一個搜不出,周仲英豈肯甘休?他們雖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往,知道要是周仲英這老兒和自己為起難來,實在不易對付,當下很是躊躇。童兆和心想,要是今天抓不到這三人,回去必被大夥奚落埋怨,孩子嘴裏或許騙得出話來,於是滿臉堆歡,拉住了周英傑的手。周英傑剛才見過他,知道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一用勁,把他的手甩脫,說道:「你拉我幹麼?」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告訴我,今天來你家的三個客人在甚麼地方,我送你這個買糖吃。」說罷拿出隻銀元寶遞去。

  周英傑嘴一扁,向他做個鬼臉,說道:「你當我是誰?我爸爸是鐵膽周仲英!誰希罕你的臭錢?」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我咱們動手搜莊,搜出那三人,連這小孩子一齊抓去坐牢。」周英傑道:「你敢,我爸爸是鐵膽周仲英。」

  張召重鑒貌辨色,料想周英傑必知文泰來的躲藏處,心想只有從這孩子身上下工夫才有辦法,但這孩子年紀雖小,嘴頭卻硬,對他威脅利誘都沒有結果,於是道:「那三個客人是你爸爸的朋友麼?」周英傑並不上當,道:「我甚麼都不知道。」張召重道:「待會我們把三個人搜出來,不但是你爸爸、連你這個小孩子、連你媽媽都要殺頭!」周英傑「呸」了一聲,眉毛一揚,道:「我爸爸是鐵膽周仲英,他會怕你?」張召重無法可施,伸手到衣囊裏去,想摸兩隻小小的金元寶來再誘他,摸到一個圓圓的筒子,心想:「這東西或許成。」隨手掏了出來,是一個千里鏡。

  張召重離京出來捉拿文泰來時,總領御林軍的福康安特別召見,囑他務必把要犯擒來,說這是皇上的特旨,並賞了他一個西洋商人所送的千里鏡,以便緝拿犯人。當下張召重把千里鏡舉到眼前,對準遠處的山頭轉了幾轉,對周英傑道:「你把這個放在眼睛上向那邊瞧瞧。」周英傑怕他有甚麼詭計,縮手不接,張召重自己又看了一下,嘖嘖稱讚:「真好看。」

  周英傑究竟是孩子,童心很盛,等張召重第二次遞過來時,忍不住接過來放在眼上一望,不由嚇了一跳,只見遠處的山頭突然移到了眼前,山上的樹木花草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張召重道:「你跳上桌子向外面瞧瞧。」周英傑望了他一眼,跳上石桌,向圍牆外望去,只見遠處路上的行人都被搬到眼底,連嘴臉眉目都看得猶如對面一般。他把千里鏡一拿開,那些人又都變成細小的黑影了,他把千里鏡放上拿下,瞧瞧了半天,才戀戀不捨,跳下石桌,交還給張召重。張召重接了,說道:「你要麼?」周英傑望望旁邊的孟健雄和宋善朋,搖搖頭。

  張召重見他這幾下搖頭搖得很勉強,知道他對孟宋等人有所顧忌,於是把他拉在一旁,說道:「你只要告訴我那三個人這在甚麼地方,這個就是你的了。」周英傑低聲道:「我不知道。」張召重也放低了聲音,說道:「你跟我說,我不會說出來的,你爸爸絕不會知道。」周英傑有點心動,但仍舊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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