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九四


  左路應龍軍正迎戰雨師率領的五萬魔頭,右路英招軍面對的也是五萬魔頭,中路是風後帶領的雲師精銳,和對面的十萬魔頭對峙。那些妖魔的頭領盤膝坐在遠處的高山之巔,膝蓋上放著黃帝熟悉的一柄犬牙戰斧,身邊偎依著妖嬈的女人。風後未敢輕動,那座山下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個綠色頭髮的孩子,打著一柄巨大的紅油紙傘,瓢潑的大雨打在他的傘上。

  黃帝又一次地想念大鴻,如果大鴻還活著,可以站在他身邊和他說說話。

  而他現在只能握緊尚方寶劍的劍柄,在流雲之上感受著強烈而寒冷的風。

  昨夜他問過巫師這一戰的勝負,巫師以龜蓍占卜,可用火焰灼燒龜甲,龜甲忽然就裂成了碎片,裝著蓍草的竹筒被小巫師不小心碰翻了,蓍草灑了一地。巫師於是拍了拍手,對黃帝露出無奈的神色。

  雲層下浩瀚的原野上,利箭撕開空氣,投矛如飛蝗掠過,王師的精銳鐵虎衛在利箭和投矛的掩護下發起了衝鋒,乘著戰車長驅而前,揮舞戈戟。但是妖魔們的防線絲毫沒有潰退,妖魔們以吃鐵砂熬煉出的鋼鐵身軀硬接了利箭和投矛,再拔下來反擊逼近的戰車。

  人和妖魔們一起怒吼,大地在微微顫抖。

  坐於山巔的狂魔在狂風暴雨中緩緩抬起頭,隔著幾十裡和黃帝對視。黃帝真討厭那樣的對手,因為他看不透對手的眼神,他所見的只有一片無盡頭的黑暗。龍車以雄鷹俯衝的姿態和動作向著山巔而去,狂魔推開了女人,從膝蓋上抄起戰斧,躍出山巔!

  「殺!」他咆哮,淒風苦雨被他一斧破開,山巔的空氣裡劃過一道火焰色的光華,像是彩虹。

  風後緩慢悠長地深吸了一口氣,提起青鉞,向著那柄紅油紙傘衝鋒而去,十萬人跟在他身後。傘下的孩子靜靜的看著他,扔掉了紅油傘,從背後抄出兩丈長的戰戈來,誰也不知道他原先把那東西藏在哪裡,那件武器比小妖精高了三五倍,有無數的牙刺突出,通體是枯骨的慘白色。

  青鉞和骨戈相擊的瞬間,半空裡傳來了雷霆一般的轟鳴,風後感覺到強大得能把他的臉吹裂的慘白色妖瘴從骨戈上散溢開來,他的手腕發抖,臉上生痛。

  「你的兵器真大。」風後抬頭看著雲層上對殺的兩人激起的雷電,天空都在抖動。很久以前那天壞過一次,一個叫女媧的女人補好了它,但是它一直不太結實,風後想他原本應該提醒這位大哥稍稍控制一下。但他現在沒機會這麼做了,小妖精揮舞著那柄可怕的武器,帶起了萬鬼慟哭的可怕聲響,風後只能前三後四左五右六,把青鉞舞成一團青光。

  人和妖魔們的血滲入大地深處,此刻如果以天帝的高度往下看去,會看見神州大地的中央一塊晃眼的紅斑越來越大。

  黃帝和狂魔對面揮舞兵器,狂魔不會飛翔,可是下面山巔上那個妖媚的女妖精升起了強大的青色妖瘴,濃烈得近乎實質,狂魔總能踩在妖瘴上又一次跳到黃帝的龍車的高度上來。黃帝從未感覺到這樣的棘手,即便是面對炎帝的時候,因為狂魔的力量和速度都跟他一模一樣,這是一場完全沒有機會投機取巧的戰鬥,黃帝寧願自己手中的不是鋒利得可以切開太陽的尚方寶劍而是一把擂鼓甕金錘,這樣他揮舞起來更舒服。他和狂魔之間的戰鬥已經變成了純粹的體力較量,沒有人指望一擊能夠造成什麼傷害,每一擊他們都竭盡全力,每一擊都在消耗對方的力氣,雖然對方的力量看起來是永無窮盡的。

  黃帝想這場戰鬥也許要持續上萬年,這樣兩個相似的力量在對拼。

  每一次他們的武器相擊都有熾熱的炎、肅殺的雪、光燁和雷電的力量向著四面八方放射,雲層被這些力量切割得七零八落,天空上傳來轟隆隆的聲音,燃燒的石屑墜落,化作一場細微的火雨。

  狂魔大笑,無比歡暢。

  「妖怪,我想問你幾個問題。」風後大喊。

  「那你得快點問,」魍魎把骨戈揮舞得密不透風,「因為你支撐不住了,再過一會兒你就要死了。」

  「蚩尤已經死了,對吧?」

  「對,那傢伙從黑暗裡醒來只是因為死心不息。」

  「那你們還來打這場仗有什麼意思呢?」風後覺得自己就要被那妖瘴壓得貼著地面了,「神農部的最後一個人也已經死了,過去的執著和悲傷現在就像陽光下的水泡一樣,過幾年就沒有了。」

  魍魎的骨戈劈頭砸下,「我不知道,如果你說話沒那麼囉嗦你還有機會多說兩句。」

  「你不知道你還這麼狠?」風後吐出一口血沫。

  「因為魑魅說要這麼做。」魍魎說:「其實我是個很簡單的妖精,沒有特別的理由,我知道你光用說就把刑天說死了,但是對我沒有用。」

  「可是你那個漂亮師妹喜歡蚩尤不是麼?」風後拼盡最後的力氣,「你難道不妒忌麼?」

  「不。」魍魎認真地說,還點了點頭,「愛一個人,是要她幸福。」

  「你這個白癡妖怪。」技窮的風後終於罵了粗口。

  「考慮投降麼?」應龍聽見了遠處風後的聲音,也對那個被妖魔們拱衛起來的雨師大喊,「投降我們好處應有盡有,你的兄弟蚩尤也投降過,不是麼?」

  「是啊,」雨師惡狠狠地說:「然後我們的公主死了。」

  「可是你沒有女人,不會有事的。」應龍自己也覺得這理由勉強。

  「是啊,沒有,因為我喜歡的已經死了。」雨師仰起頭,沐浴在自己召喚的暴雨中,咬牙微笑。

  「你不必想著勸我投降,」風伯說:「我只是來幫襯兄弟的。」

  英招揮舞電戟,繃著嘴唇什麼都不說。

  「相比起來我們是這戰場上兩個多無謂的人呐!」風伯再度駕著狂風撲上。

  「可是人生在世不能不講義氣啊!」風伯揮刀,照著英招的腦袋猛砍。

  魑魅的山巔上舞蹈,聽著這世界近乎崩碎的聲音,千萬人喊殺,千萬人倒下。她覺得這樣真好,一點都不寂寞,只是有點悲傷。

  她很高興他們這群人從涿鹿城去了九黎,又從九黎回來,那道路很漫長,路上她坐在狂魔的肩上,風吹起她青旗般的長髮。她珍惜著道路上的每一天,因為她知道他們這些人將走到絕地,於是那些有星月的夜晚,她讓狂魔擁抱著她坐在天空下,一起仰望。這時候時間流逝得很慢,仿佛能夠長到永恆。

  他們不為了得到什麼而來,只為了抹去那些讓人難過的記憶,所以等著他們的只有絕地。

  她舞蹈著,青色的妖瘴在天空愈加地濃烈,那個男人踏著她用幾百年妖術精華凝煉出來的妖瘴,龍一樣夭矯縱橫,戰斧的鐵光仿佛雷電照亮了晴空。

  一切都那麼的美,只可惜那不是她的男人。

  她感覺到自己在衰弱了,她幾百年來飲日月光華,如今她的生命在這個戰場上像是煙花那樣盛開。她知道自己就要熄滅了,但是她還在最盛大地燃燒,仿佛一支聲音清越得就要斷絕的歌。她覺得當一束煙花很好,因為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燦爛的,熄滅前不會有很多時間用來後悔。

  所以會為了一個小妖精而揮動孱弱的拳頭沖入人群。

  所以會撞破店門搶來那匹最美的白綢纏在你的肩上。

  所以會拾起一塊土磚去面對大鴻的刀。

  所以還是搶過了那柄古老的戰斧啊……對著黃帝,舉起戰斧,用盡全力!

  只是要告訴那個叫黃帝的老男人,我們那醇烈如酒的生命啊,也能如酒那樣燃燒起來,溫暖彼此。

  她真是高興,舞蹈著,笑著,淚水如逆流的雨水,隨著妖瘴升上天空,在那裡被那個男人的鬥志蒸騰成雲,最後將覆蓋整個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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