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六九


  林沖在雪中高唱,歌聲被風雪吹向了天邊,卻無人回答。於是林沖拈起稚羽,長歎,「問蒼天,何以英雄淪落至此?」

  「是啊,」蚩尤問他,「何以英雄淪落至此?你若是白虎堂上拔刀,天下又有誰能叫你淪落至此?」

  「這還不是全部。然後他們會用熱水燙爛你的腳,逼你在烈日下趕路到筋疲力盡,把你捆在樹上毒打,最後用水火棍砸碎你的頭!」看著林沖遠去的背影,蚩尤很平靜。此時他的臉上竟是一種略帶殘忍的神情,殘忍地嘲笑著那遠去的英雄。

  一陣雪花迷眼,再看清楚的時候,已是野豬林深處。

  「為何殺我?為何殺我?」林沖在怒吼,「我家中有妻子老母,我隱忍了這些年。」

  「因為你蠢!」沉重的水火棍舉了起來。

  這一幕外,蚩尤輕聲說:「他們說得對,你就是一個傻子。」

  「欸,這小子在嘀咕什麼?」頭領操著戰刀,已經爬到了蚩尤身後。

  「他好像是說大哥你是傻子什麼的。」

  「傻子?」頭領暴跳,「我砍了他,看看誰是傻子!」

  「大哥,這小子好歹也救過我們,真的要殺了他麼?」

  「你想救他啊?」

  「不是,」那個士兵轉過了身去,「只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現在看不見了,大哥你隨便砍吧。」

  頭領的刀映著火光,散發出淒冷的光輝,「不要怨我,只怨你是個蠢材!」

  他一聲暴喝,刀光匹練般砍落。

  溫暖的火光映在蚩尤眼睛裡,聽著背後的刀聲,他說:「我也是一個蠢材。」

  林沖在風雪深處的野豬林高唱那首英雄無路的古歌:

  問蒼天,萬里關山何日返?
  問蒼天,缺月兒何時再團圓?
  問蒼天,何日裡重揮三尺劍?
  除盡奸賊廟堂寬,壯懷得舒展,賊頭祭龍泉!
  卻為何天顏遍堆愁和怨,天呐,天!

  「天呐,天,回頭已遲!」水火棍在狂笑中砸落。

  水火棒的呼嘯和刀聲合在一處,此外就是喧鬧的鑼鼓聲,為這英雄末日的歌謠大壯聲勢。蚩尤似乎可以看見他五歲時春社上的林沖尤然在熊熊火堆中狂舞,周圍的鑼兒磬兒合著他悲憤的腳步。

  七裡咚龍鏘,七裡咚龍鏘,七裡咚龍鏘鏘鏘,七裡咚龍鏘鏘鏘鏘鏘鏘……越來越暴烈的鑼鼓聲,不知道是歡快還是憤怒,林沖說:「恨呐!」

  紅日是否也說過一樣的話?那顆頭顱旋轉著落在土地上,仍憤怒地瞪大眼睛。

  高空的大鷹還在盤旋,草叢中的毒蛇在撕咬野鼠,樹林的某處,猛虎正接近疲倦的梅花鹿。一生中的第一次,蚩尤把一切都聽得如此清楚,他悄悄地說:「原來是這樣的啊!」

  刀風激起了蚩尤的長髮,一絲古怪的微笑掠過了他的嘴角,此時一切聲音都消失了。空虛中只剩下太古鴻蒙初開的:寂靜。

  清晨的陽光照亮了樹林,披著汗水的戰馬帶著雨師沖了進來。他跳上他能找到的第一匹馬,追趕先前的蹄印,已經跑了半個晚上。

  蹄印到這裡消失了,四匹馬頭對頭吃草,樹林的早晨平靜溫馨,一堆篝火已經熄滅,火堆邊是一件沾滿鮮血的葛衣。雨師記得那件衣服,曾經披在蚩尤的身上。

  背後的風伯追了上來,看著雨師木然站在篝火前。風伯滾鞍下馬,搶過那件血衣,急切地辨認。

  「不會!不會!」他說:「好兄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死了我不是也得自殺麼?我還不想死,他也不會……」

  「別看了,是他的。」雨師輕聲說:「以前我們一起拉石塊時候勾破的口子還在。」

  血衣從風伯手裡落下,他雙手抓著頭,無力地蹲在地上,眼淚不爭氣地往外湧。

  「不會啊,不會啊!」風伯喃喃地說:「不是都造反了,造反的主角都該死在淩遲的刑架上啊,不會這麼死的啊。」

  「想想我們幾個的故事,一直都是這麼傻啊。」雨師說。

  「居然被殺掉了?」共工也騎著一匹馬而來,沉默了一會,抓抓頭,「白來了,不過,可怪不得我。」

  「是,我不怪你。這和你沒有關係,你和蚩尤有什麼關係?你們不是朋友,我們也不是,我們誰認識你這個瘋子?」雨師說著,聲音撕裂,像是頭發怒的獅子那樣,揮舞手裡帶鞘的戰刀砸向共工。

  激鬥聲遠去,風伯蹲在地上抹他的眼淚,「怎麼回事?這眼淚就停不下來……怎麼就停不下來……」他喃喃地說。

  「喂,夠了吧?」有人從後面輕輕踢了風伯一腳。

  「滾開,不然殺了你!」風伯憤怒地向後揮手。

  他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對方對他出手的角度和方位絕非一般的熟悉。風伯驚詫地扭頭,一張熟悉的面孔對他笑了笑。

  「蚩尤,你不是被他們殺了麼?」風伯喃喃地說:「你可別是變鬼回來索命,以前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事情,說說而已啦。」

  「只差一點點,」蚩尤說:「但是我不樂意。」

  風伯上下打量他,暗暗打了個寒戰。蚩尤穿著一身沾了血跡的鐵虎衛軍服,站在初日的陽光裡,抬頭眯眼對著日光,眼神空洞而冷漠。

  蚩尤和風伯走出樹林的時候,共工和雨師正在成千上萬治水苦工面前廝打。這些人穿著不同的服色,拿著不同的傢伙,有的是好鋼口的刀,有的是一根削尖的木棍,迎著日光看去,倒也槍戟如林,有黃帝閱兵的派頭。他們正分為兩撥為廝打中的兩位首領喝彩。

  看到蚩尤時,這支隊伍忽地安靜下來,雨師呆住了,舔舔嘴唇,共工也呆住了,但他咧嘴笑了,打量蚩尤身上沾血的軍服,對著蚩尤豎起大拇指來。

  千萬目光彙聚在他身上,神農部的少君意識到如今他已經是一個領袖了,他以他在河堤上的作為證明了自己的膽量,這些男人等著他的一句話。

  於是他拔刀指天,「我們去涿鹿!把黃帝……幹了!」

  秋風吹著長草,雄關前的原野上草浪像是黃河的波濤那樣連綿起伏。原野的高處並立著兩匹戰馬,共工揚刀指向前方,「前面就是不周關,闖過不周關,我們就到涿鹿原了,那時候我們幾萬人撒尿,就能淹了黃帝的涿鹿城!」

  「看不出你是個對於向黃帝撒尿如此怨念的男人啊!」蚩尤說。

  共工撓了撓頭,「還有一會兒才開戰,我給你說段書聽吧?」

  「可以,但是我不給錢,我也沒錢。」蚩尤非常理解地說:「我知道你不說書心癢難忍。」

  「這段書可不一樣,我很少跟人說,是關於不周山,那山和這關的名字一樣。」

  「少來,聽過的,是不是你在不周山上和黃帝三軍大戰三百回合,黃帝飛上九天對下亂射,這時你們共工部形勢危急。就在此時你心生一計,用掌心雷打在雲間……」

  「不是,」共工搖頭,「那個時候天地蒼茫,還沒有黃帝。那個人也是我這樣站著,看著高入雲間的不周山。而且,他也叫共工……」

  是很久很久以前。

  混沌中生出了天與地,大地的最西方,有一座叫做不周的大山。沒有人曾經越過這座大山,也沒有人爬上山頂。於是人們說,這是天地的西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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