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六八


  「回家吧,」蚩尤微笑著說:「雖然我不能回家,可是看你能自由自在的,想回家就能回家,我也很高興的。」

  這個時候,樹上的松鼠忽然抬起頭看天空。它臉上警覺的表情讓蚩尤也感到了恐懼。只是一彈指,一道黑色閃電一樣的影子掠過了樹梢,松鼠不見了!

  「啊!」蚩尤對著天空中遠去的大鷹喊了起來。

  可是大鷹自顧自地抓著血淋淋的松鼠飛進黑暗中。

  黑暗中的精靈們好像開始笑了,蚩尤覺得滿耳都是它們的聲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們縱情地嘲笑著這個幻想著的傻子,蚩尤能聽見它們笑聲中的嘲弄,嘲弄他沒有見過真的樹林。在朦朧的圓月下,難道沒有大鷹麼?難道沒有惡虎麼?還有毒蛇的牙窺伺在草叢間。

  淋漓的血從金黃的圓月上淋下,隨之而落的陰影籠罩了天空,蚩尤看見天空上松鼠驚恐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只是一個傻子。

  就在蚩尤拼命地想用兩隻手捂住耳朵時,一隻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繩子也被解開了。

  「少君,今天也多虧你,我們幾個才能逃出來。」頭領豪爽地笑,「等回到不周關,我們一定稟報大王,請大王放少君回鄉。」

  「你們……」蚩尤在忽如其來的驚喜面前呆住了。

  「來來來,少君先喝一點熱水,我們再來看看哪一條路才是往不周關去的。」

  於是蚩尤木愣愣地被推到了火堆邊,旁邊早有士兵用鐵盔遞上了溫熱的水。摸著溫熱的頭盔,蚩尤的雙手顫抖,不由得落下了淚水。

  「呵呵呵呵,」頭領大笑,「少君何必呢?我們以前得罪的地方,男子漢大丈夫,不必掛懷嘛。」

  看著他那張笑臉,蚩尤強忍著淚水點了點頭,把頭盔裡的熱水一飲而盡。熱水讓他全身都暖和起來,靠著溫暖的火堆,在雨夜中竟隱約有了家的感覺。

  「就這麼點水也不夠喝,」頭領拍了拍大腿,「你們再去找一點柴,我去弄點水回來。」

  「少君你不要走遠,附近可能有野獸。」頭領又遞上一盔熱水,和其他三個鐵虎衛披上了衣甲,依次走進樹林裡。

  只剩蚩尤獨自坐在火堆邊,他撫摩著鐵盔,茫然不知所措。開始懷疑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大哥,你說那草藥對他管用麼?」一個士兵藏在樹林裡探頭探腦對篝火那邊張望。

  「管用,這是麻戰馬用的,別說一個人,就是一匹馬也麻翻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喝了,那藥有股騷味。」

  「嘿嘿,」頭領賊笑,「所以我用你的頭盔啊,我們裡你最騷,有你的味道鎮住,保准他喝不出來。」

  「那用我的靴子不是更好?」

  「你這個沒品的,以為你是個千嬌百媚的小腳女人麼?」頭領嫌惡地看他。

  「可是大哥,我們四個人殺了他也就行了,何必那麼麻煩?」又一個士兵說。

  「你們沒看見他是浪裡生生地走上岸來的麼?據說這小子有時候有一股蠻力,大得嚇人,要是輪著他發作,一千個我們也是死。」

  「為什麼要殺他呢?留著獻給大王不是挺好?」

  「呸,你就毫無政治天賦。我們帶他回去獻給大王,大王會有賞,可我們是狼狽逃出來的,算不得大功。我們現在砍了他的頭去獻給大王,就說共工煽動苦工叛亂,只有我們四個殺出重圍回來報信,還順手斬了賊人一員大將,你想想多有面子啊!」

  「也是,那可風光了,我老娘最恨我跑路時腿腳快,若被她知道了真相,還不鄙視我?」

  樹林裡低低的聲音都傳到了蚩尤的耳朵裡。

  藥力已經發作了起來,等到蚩尤發覺,他已經動不了分毫,只能捧著溫暖的鐵盔靜坐在那裡。可是奇怪的是,這種麻藥麻痹了他的全身的時候,卻讓他對周圍一切的感受更加清晰。他聽見雨絲鑽進草叢的聲音,樹葉滑落枝頭的聲音,天空裡大鷹盤旋的風聲,草叢裡野鼠的竄動,甚至遠處毒蛇咬住那野鼠的一聲慘叫。

  一切就是這樣,這才是真正的樹林,本來就是那麼殘酷的。

  「你媽媽不會鄙視你了,」蚩尤在心裡說:「可是我爺爺再也見不到我。」

  十六年前,九黎的春社,東風吹上山,花都開了。

  桌上滿是米酒和燒雞,供在高處的烏牛白馬正等待著燒烤。谷堆下的刑天喝醉了,正揮舞著干戚,螃蟹似的舞蹈。而人群中插著桃花的少女回頭一笑,如春風的顏色。神壇邊企求五穀豐登的巫師有點不滿地撇了撇嘴,發現根本沒有人去注意他。

  小蚩尤坐在炎帝的肩頭,從遠處的高臺上觀望。

  這時候有人踏出了人群,稚羽高標,鐵甲青面,額生神眼。

  「看,」炎帝說:「我給你講的故事,很久以前曾經有個叫林沖的英雄。」

  已經到了一生最後的時刻,蚩尤獨自坐在火堆前,卻無法制止自己去想那個叫林沖的英雄。

  炎帝說,那個叫林沖的英雄,有一把天下無敵的刀。他力敵萬千,所向披靡。可是他被陷害,被發配,離開自己的家人,走在風雪中的道路上。

  大雪……蚩尤覺得自己又站在那場噩夢的大雪中,看著面前稚羽高標的英雄被士兵們推搡著,在雪地上印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

  「走!否則打斷你這賊配軍的腿!」士兵們在叫囂。

  於是林沖拖著自己的身體,勉強著,想走得更快。

  「為什麼?」蚩尤對他喊,「你不是天下無敵麼?」

  林沖沒有聽見,他只是拖著步伐前進。他高傲的稚羽仰天飛起,起而複落。在狂風中,常勝不敗的標誌又變回了兩根普通的野雞毛。

  大雪飄,撲人面,朔風陣陣透骨寒。
  彤雲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凋殘。
  往事縈懷難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煩。
  望家鄉,去路遠,
  別妻千里音書斷,關山阻隔兩心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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