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六五


  「不要去!我們都要活到回家的時候啊!」百合大喊。

  沒有人再理睬她,一個接一個的誇父戰士把土包扛在肩上,大步沖上堤壩,就像是傳說中那個追日的王似的,勇猛剛健。

  「這幫傻子那麼擰麼?」風伯跳腳,「西陽讓他們死他們就去死?」

  「別去!都不要去!」百合看著一個個的人影在大堤的斷頭處被水吞掉,他們魁梧的身板和土包一起變成填補的材料,她的眼淚洶湧,聲音嘶啞,「不是說好我和紅日成親的時候……你們都要去麼?」

  「紅日?」西陽瞪大了眼睛,「你和紅日……成親?」

  蚩尤的心裡咯噔一聲。

  「我們要成親的時候,你們都死了啊!」百合在說些沒頭沒腦的、悲傷的話。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西陽帶著驚詫的笑容,像是聽聞了世上最幼稚可笑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你不說話會死啊?」蚩尤咆哮,他預感到什麼可怕的事情將從西陽那張臭嘴裡噴出來,他恨不得拾起一塊泥巴過去把他的嘴給塞上。他不知道是否還來得及。

  「紅日行刺大王,在玄天大典上被砍頭了,血把方圓幾丈的地都弄髒了,殺他的人,」西陽往蚩尤這邊瞟了一眼,「就是那邊神農部少君蚩尤的侍衛,勇將刑天,他現在已經獲得大王的嘉獎,升為我軒轅部的將軍了。」

  「狗屁!」蚩尤這麼大喊,聲音卻低落下去。

  百合像是被雷殛那樣哆嗦了一下,她抬起頭來,黑黑大大的眼睛裡映出蚩尤不安的臉,耳邊西陽在桀桀冷笑。

  蚩尤低下頭去,不敢看她,他真怕看一個小女孩那麼絕望,雖然她那麼長條,比她還高還魁梧。但是什麼東西被從她的靈魂裡抽離出去,那雙眼睛漸漸失去了生機,變作木木的灰色。

  她相信了西陽,因為蚩尤沒敢直視她的眼睛。

  蚩尤後悔的時候已經晚了,雨師和風伯兩個一齊怪叫起來,像是兩隻垂死的鳥兒,蚩尤猛一抬頭,看見那個長長大大的身影從西陽的鞭梢向著水浪墜落。

  西陽覺得鞭子上一輕,也愣住了。他沒有下什麼毒手,沒有必要,他還想看看這些沒見識的小男女傷心的樣子。

  但是,百合自己解開了鞭子。

  「真有趣,」西陽想,「誇父果然固執得像是鐵疙瘩,包括他們的女人。」

  他忽然覺得臉上有種被灼燒的感覺,堤壩上升起了燒天的火雲,他不由自主地遮擋面孔。

  所有人都覺得那是種幻覺,耀眼的人撲向斷堤下,身上帶著最燦爛、最洶湧的霞光,渾濁的水面上流淌著火一樣的顏色。

  「蚩尤!」風伯和雨師兩個老大看著自己唯一的小弟投水自盡,覺得天在自己頭頂塌了下來。

  「別那麼想不開啊,」風伯喃喃地說:「是刑天的錯,你幹啥要那麼怨自己?」

  滾滾黃浪中,蚩尤奮盡全力向百合遊去,所有人都看著這個傻子要做一件忤逆水神的、不可思議的壯舉,所有人都想他就要死了,不知道這傢伙腦袋裡進了什麼水,不,水大概已經湧進了他的嘴裡、肺裡,帶著泥沙,內外夾攻把這個人吞沒。蚩尤抓住了百合的手,這是他所有努力的結果。而後一個人的火光就被自然的偉力吞沒了,僅僅是一朵黃色的浪花一卷。

  「愚蠢,」西陽冷笑,「這是神農部的英勇?哇吼吼吼吼,他至少也該是個會鳧水的好漢才該逞這個英雄。」

  風伯從人群裡跳出來,怒吼。

  西陽舉鞭在他臉上留下一道血痕。

  「混蛋」風伯又說了一次。

  「你罵我什麼?」西陽再次舉鞭,兩道十字形的血痕把風伯那張兇狠的臭臉分成四瓣。

  「他是罵你混蛋!」雨師站在他兄弟的旁邊。

  西陽摸了摸腰間的刀柄,他覺得大概差不多了,黃帝對他說,不必留這些豬一樣的質子太久。這時渾濁的水面上燒起了霞光,霞光直接投映在灰濛濛的空中,看起來像是雲背後有股力量要把密集的雲層撕裂,也許是條火龍。

  「日出了?」西陽吃了一驚,看著頭頂,還是暴雨傾盆。

  河水在灼熱的高溫下噝噝冒著蒸汽,像是河床下燒著一隻巨大的鼎,這條河是一鍋好湯。

  「有怪物!有怪物!」有人驚恐地大喊。

  那怪物從水下慢慢地現身,全身赤紅像是燒得真熱的炭,頭髮也是赤紅的,像是些紅銅水裡拔出的灼熱的絲,眼睛也是赤紅的,水濺到瞳孔表面立刻化作水汽。他高舉著誇父公主,不讓自己身上的灼熱毀去她的衣裙,但是他所觸的地方已經黑焦一片了,百合沒有喊痛,她睡著就像個孩子,孩子一睡下去就總是不醒,百合也一樣。

  「嘿……蚩尤,」雨師說:「我看錯了麼?」

  風伯感動地抹抹眼淚,「沒錯的,就是他!我們三兄弟義氣之高感天動地,一定同年同月同日死。」

  灼熱的蚩尤踩在河床上走到了岸邊,又踩著堤壩走了上來,他疲憊至極地跪倒在地,身體漸漸回復了常態,眼淚從餘熱未散的眼睛裡分泌出來,轉瞬汽化。

  「嘿,他們只是要回家過日子誒。」蚩尤呆呆地看著西陽,「每個人都想回家的,不是麼?」

  「留條活路就不行麼?」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對西陽吼叫,看起來像被斬去爪牙的猛獸。

  「混蛋!」他用了和兩位老大同樣的粗口。

  「我沒有不給活路,」西陽居然微笑起來,「是你的侍衛刑天殺了她的未婚夫,你應該和她好好說清楚。」

  蚩尤恢復了沉默,抱著百合的屍體坐在河堤上,雨打在他身體上噝噝作響,讓雨師風伯擔心這太快的淬火還會讓他碎掉。

  「嘿!嘿!」風伯趕快上去跪在他身旁,「振作點兒!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靠!」雨師也跪在他身邊,「我差點以為我要盡義氣跟你同日死了。」

  西陽看著他們兩個大哥拍著他們死裡逃生的兄弟肩膀,慢慢地鬆開了水神鞭,按住了腰間的刀柄。他的唇邊帶著笑,緩步逼上。

  「年輕人們很勇敢了,大事情需要老傢伙來做。」共工扔掉了剔牙的竹絲,拍拍身邊的士兵,「你的刀出名了。」

  「怎麼?」士兵茫然。

  「因為你的刀殺了西陽將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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