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天之熾1紅龍的歸來 | 上頁 下頁
一七


  「馬斯頓是挺好的,但沒法跟翡冷翠比,世界上有很多座溫泉城,但只有一個翡冷翠。那裡是世界的中心。」

  「我不想去世界的中心,我待在哥哥身邊就好了,在哪裡都一樣。」阿黛爾抬起眼睛直視凱撒爾,神色認真,「我的世界,就只有哥哥身邊這麼大而已。」

  「可你在翡冷翠過著每個女孩都會羡慕的生活啊,不懷念麼?在那裡你穿天鵝絨和真絲的裙子,出出入入都有人服侍,隨時都有新鮮蛋糕,還有從錫蘭運來的紅茶。下雨天你從來不用出門,只在掛著雨水的窗前彈琴和念詩。你還記得那雙白色鹿皮靴子麼?你過生日的時候我送你的禮物,你穿了它整整一年,還是整潔如新,因為你根本不用在灰塵中走路,你所到的每一處都鋪著紅毯人們為你分開道路,他們叫你公主殿下。」凱撒爾隔著桌子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妹妹粘了爐灰的小臉,那是阿黛爾端雞翅的時候不小心蹭上的,「那時候可不會有爐灰粘在你的臉上。」

  「我這輩子當過那幾年公主,已經很足夠了。之後我跟在哥哥身邊就好了,翡冷翠是很好沒錯,但它也很可怕。」阿黛爾把手按在哥哥那青筋畢露的手背上。

  他們已經在這座小城裡生活了三年之久。三年裡阿黛爾親眼看著哥哥長大,也漸漸地溫柔起來,還有了米內那個沒心肝的朋友,這讓她覺得自己終於遠離了翡冷翠,遠離了過去的一切,漸漸地安下心來。

  但十字禁衛軍忽然來了,那個人也來了,於是當年那個深淵般的兄長重又被喚醒,此刻他坐在一張簡陋的餐桌邊,微笑著,吃著隔夜的硬餅,卻好像戎裝佩劍,身後羅列著全副武裝的軍人,讓人覺得很遙遠。

  「我也不喜歡翡冷翠,」凱撒爾小口喝著咖啡,「那真是座虛偽的城市,貴族們在舞會上大談他們對教會的捐款,目光卻黏在那些衣著暴露的交際花上;教士們不願意伸手觸摸金錢,說這些叮噹作響的東西是魔鬼製造出來誘人墮落的聲音,可他們在聖堂裡養著娼婦;還有那些用絲綢把自己緊緊裹起來的貴婦,她們明明已經老了,比不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玫瑰花,可仍想把男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卻暴露了她們長滿贅肉的腰。」

  他的嘴角拉出嘲諷的弧線,語意極盡刻薄之能事,可笑得那麼迷人。

  「你還記得那位號稱『翡冷翠珍珠』的蒂塔夫人麼?」他問。

  「記得啊,就是那個『好漂亮好漂亮』的蒂塔夫人嘛。」阿黛爾苦笑,「當然記得咯,她是那種生怕別人記不得她的女人嘛。」

  「在那年台伯河的慶典上,她花了很多錢買到了代表市民給教皇鮮花的機會。她在放焰火的時候出場,戴著用『婆羅多之星』鑲嵌的鑽石項鍊,穿著孔雀毛裝飾的拖地長裙,裙擺需要十二個僕役托著,可在那件裙子下面她什麼都沒穿。那筆錢她花得很值得,她走向教皇的幾分鐘裡,全翡冷翠的貴族都只能看著她一個人扭動。後來她成了翡冷翠的沙龍女王。」「哥哥你還踩了她的裙角,她走著走著身上的孔雀毛就掉了下來!」阿黛爾想起了那一節,沒來由地想笑。

  獻花結束後,十二歲的凱撒爾從蒂塔夫人身邊經過,一身筆挺的定制禮服,披著象徵地位的猩紅大氅,面無表情。蒂塔夫人正向著市民們飛吻,孔雀毛裙子沒有徵兆地脫落,這位貴婦嚇得抱緊了自己豐腴的身體,躲進僕役們圍成的圈子裡。事後她暴怒地懲罰了那位為她縫製裙子的老裁縫,讓法院沒收了他的裁縫店,把他逐出翡冷翠,老裁縫只得拖著病體去遙遠的鄉下開業。蒂塔夫人想來,一定是裁縫笨手笨腳沒有把關鍵扣子釘好才會害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春光乍泄,卻完全沒有懷疑凱撒爾。

  上校覺得凱撒爾是座看不見底的深淵,那是他沒見過真正的深淵。如今的凱撒爾已經柔和太多了,當年的凱撒爾才是一座真正的深淵。既然是深淵,又怎麼會玩小孩子的惡作劇呢?

  觀禮的人中只有阿黛爾清楚哥哥的秉性,樂得瘋了,又蹦又跳,指著蒂塔夫人咯咯地大笑,怎麼也止不住。凱撒爾確實是深淵,是微笑的深淵,也是任性的深淵。

  「她那麼想出名,我就幫幫她咯。說起來她也算受益者嘛,那件事之後的三個月裡全翡冷翠的男人都在討論她的身材不是麼?要不然她家的沙龍也不會那麼熱鬧。」凱撒爾微笑著說,「反正真正吸引那些客人的東西,也不是她家裡的藝術品而是她的身體,那就大大方方展示出來咯。」

  「哥哥你那麼討厭翡冷翠,為什麼還想要回去?」阿黛爾忽然不笑了,「那裡的人都不喜歡哥哥,那裡的人對哥哥一點都不好!我討厭他們!」

  「是啊,我知道他們討厭我,我們相互討厭。我討厭翡冷翠的天,總是那麼陰霾,像是要塌下來;我討厭翡冷翠的地,那些玫瑰花吸食著土壤裡的人血,開得格外茂盛;我討厭哥特式教堂的尖頂,鋒利得像是槍尖,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把人刺穿;我最討厭翡冷翠的人,那末日的審判到來時,我如果是法官,會判所有的貴族死刑。」凱撒爾輕聲說,「但我怎麼想不重要,我沒法改變那座城市的地位,那是世界的中心,那裡彙聚著世界上最濃烈的欲望,也彙聚著世間最美的東西,孔雀毛的裙子和婆羅多之星都很美,但它們穿戴在那些賣弄風情的貴婦身上,被玷污了。全世界只有那座城市配得上真正的公主,你應該回翡冷翠去。」

  「哥哥你說過我離開翡冷翠就失去自己的姓氏了,也不再是公主了。」阿黛爾低著頭。

  「姓氏這種東西對我們並不重要,但一個人並不那麼容易改變自己的屬性,我的妹妹生為公主,一生都是公主。你的人生就該高高在上,接受萬人的仰慕和祝福。」凱撒爾微笑,「群鴉霸佔了公主的殿堂,遲早有一日,我會為你把它奪回來!」

  阿黛爾悄悄地打了個寒戰。她的嘴唇動了動,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雄渾的鐘聲從窗外傳來,遠處的鐘樓上,天聾地啞的敲鐘人抓著繩子高起高落,用自己的體重來搖晃那些老式的青銅鐘。教堂裡,牧師們正挨個點燃吊燈上的蠟燭,再把它們吊起在高高的穹頂下。白衣牧師登上鐘樓,打開煤油閥,煤油流入鐵槽,點燃之後熊熊燃燒,鐘樓變成了一支頂天立地的火炬,在夜幕下分外醒目。

  那是教堂召集集會的信號。那間古老的教堂就矗立在伯塞公學裡,已經有一百四十年的歷史,附近的貴族們都在那裡做禮拜。但今天既不是週末也不是節日,教堂忽然敲鐘,應該是有什麼特殊的事情要宣佈。

  「我去換衣服。」阿黛爾起身走向自己的臥室。

  凱撒爾看著她的背影,微笑著。

  他很清楚阿黛爾想說什麼。阿黛爾也許有點呆,但那只是她作為公主被養大的某種小缺點。其實她格外地敏感,在她面前凱撒爾總是表現出春風般的和煦,但對於哥哥是什麼樣的人她心裡是很明白的。返回翡冷翠的話,必然要支付高昂的代價,那代價可能是腥風血雨。

  既然能夠平靜地生活,為什麼還要掀起腥風血雨呢?這是她想說的話。

  她說的都是真話,她真的不在乎公主的寶石冠,也不在乎那些令無數人癡狂顛倒的裙子和珠寶,她的世界只有凱撒爾身邊那麼大而已,待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她已經很滿足了。

  可世間的一切幸福都需要支付代價,即使那個幸福再微小也不例外。

  這個道理他不想跟阿黛爾討論。公主不用瞭解這個世界殘酷的一面,公主之需要幸福地生活就好了。別的事情自然有愛她的人為她解決。

  凱撒爾披上校服外套,思索片刻之後打開那個從翡冷翠帶回來的皮盒子,盒子裡躺著一柄黑色的折刀,這是柄優雅的「紳士折刀」,通常用來充當拆信刀或者水果刀,翡冷翠的男士們多半會在禮服內袋中備上一柄,但刀匠在這柄刀上做了細微的調整,首先它比一般的紳士折刀略長,其次它的刀刃打開之後能夠鎖死,就變成了一柄類似匕首的近身突刺武器。

  月光之下黑色的刀身上閃現出暗金色的隱紋,像是被攪亂的雲水,凱撒爾試了試刀口,依然鋒利如初。他卷起袖子,把皮質刀鞘捆在了腕口,這樣一來它被襯衫的袖口遮蔽,但很容易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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