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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沖上中信泰富廣場31樓,有點氣喘。巨大的環形辦公室裡面只剩了一半的人,我走到林瀾的桌邊,她不在那裡。「林瀾呢?」我問旁邊的張皓,「去恒隆廣場那邊了?」

  林瀾是協調員,有兩張辦公桌,一張在中信這邊,另外一張在恒隆廣場的參謀部。「喲,送花啊?我看我看,最近花漲價了沒有?」張皓笑。「幫她捎的,她人呢?」

  「下班啦,都幾點了你也不看看。」

  「哦。」我抓了抓腦袋。

  我的目光落在林瀾的桌上,那裡有一隻細頸的玻璃花瓶,昨天它還是空的,現在裡面有一束香水百合。

  越過南京西路就是我們的宿舍,我們如今的宿舍是在錦滄文華酒店。戰前這裡是上海有數的幾家豪華酒店之一,據說一個單間1200多,不過隨著中信泰富廣場和恒隆廣場被部隊徵用了,錦滄文華酒店也被納入了軍管,它距離這兩棟高檔寫字樓最近,緊急情況下全體技術員可以傾巢出動。

  錦滄文華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廳顯得有些淩亂,絕大部分服務人員也都回家歇著了,進進出出的都是軍人。大家也並不在乎,大堂裡滿地鞋印,駝色的地毯吸飽了污水,被拋棄在一邊的走道裡。

  我的房間是1103,床單又沒有換,打開暖瓶,裡面空空的。我把花扔在桌上,剛坐下,外面就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個高個子立刻把腦袋探進來。「江洋,帝國?」高個子一張瘦臉,兩頰像是被刀刮了似的線條犀利,兩隻眼睛精光四溢的,他正挑著眼角看我,倒像是挑釁。「還有誰?」

  「二豬唄,我們等人等一下午了。」

  「二打一我不幹,你們兩個耍賴,一開局就過來拆我基地。」

  「哪能呢,給你配了精兵強將!」

  「誰啊?」

  「蘇婉……」

  「我靠,那你還不如給我配一個電腦呢。」我歎了口氣,「也罷!說好了,開局不准直接過來拆基地。」

  「太小看我們了,菜鳥也是會進步的!哪能老是那一套戰術?我們都線上上,你進novo那個頻道。」高個子神氣飛揚,轉身扭頭,往他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進入novo頻道,遊戲已經建好了,裡面三個人,大豬、二豬和蘇婉。

  這三個人都是和我一個組的技術員。那個高個子就是大豬,名叫潘翰田,二豬叫曾煜,蘇婉則是真名。

  兩豬榮膺這兩個外號是因為大家聯線玩《帝國時代II》的時候他們都把野外殺豬作為前期發展的重中之重。二豬的辦法比較傳統,派一個人出去把豬引到城鎮中心門口,一幫埋伏在市鎮中心門廊下的兄弟蜂擁而出,弓箭投槍齊上,豬就被滅了。而他的強處在於他對豬的跑步速度和可能的分佈異常清楚,簡直到了第六感的地步,素有「牽豬王子」的稱號。大豬的微操作就差多了,派個農民出去沒把豬牽到家門口農民就被豬拱死了,後來大豬採取了至為豪放的方式,一幫人出去找豬,就地宰殺之後,在豬旁邊蓋一個磨坊採集豬肉,美其名曰「殺到哪裡蓋到哪裡」。「江洋你要掩護我,等我出了麻木盧克我就去踩大豬的遊俠!」遊戲開始的時候,蘇婉在聊天頻道裡說。

  我說:「我暈。」

  蘇婉是個女孩,超級菜鳥,總是造出無數的箭塔龜縮防禦,然後在家拼命地搞生產,組織軍事力量。不到積累出兩隊黃金兵來,她絕不出動。當然,等到她出動的時候她的盟友早被踏平了,然後她自己就被海量的軍隊吞噬了。

  這個遊戲是我教會這幫人的,後來我就變成了他們的對練。

  遊戲開始,茫茫冰原上,我是一小撮法蘭西人,在一片叢樹林中有著一個城鎮中心、幾個農民和一匹偵察馬。

  我在野外找到了六隻羊兩片漿果林,隨手建了雙伐木場,按部就班開始搞建設。這個時候大豬和二豬應該都在奮力殺豬,我可以稍微開一會兒小差。我快手點了兩下農民建造,摘下耳機,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我今天有飛行訓練,回來晚了,你不在了。明兒我們去卡拉OK,你去不去?」我寫了條短信發個林瀾。「我明天有事啊,晚上沒空,唱歌我就不去了。」

  我心裡那個雀躍了一陣子的小野獸「呀唔」了一聲,鑽了回去。

  我是怎麼認識林瀾的呢?

  每次想到這個,我都要想一會兒,因為時間過去了很久。再回想起來,那些畫面就像被濕氣暈開的彩畫,一切的人影光彩都帶著一道柔軟的暈邊,讓我覺得很不真實。

  就在教導主任廢了我那份哥倫比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解放軍7488部隊的入伍動員大會就在體育中心召開。除了我們物理系這個班,還有數學系的一個班,都屬於中央軍委明令的限制專業,兩撥兄弟毫不知情的時候上了同一條賊船,也曾在一起上大課的時候為了占座動過拳頭。如今四目相對兔死狐悲,忽然就親熱起來,兩撥人互相拍著肩膀進了體育中心。

  出乎我們的意料,體育中心裡面並沒有軍裝筆挺面目森嚴的人。那是一個冷餐會的樣子,左右兩排長桌的銀盤裡面是新鮮的基圍蝦、水果沙拉和小塊匹薩什麼的,桌子後面站著衣著挺拔的侍應生,倒像是從友誼賓館請來的。一幫學生本來已經有了足夠的覺悟,不過一看這個陣勢那麼和藹,反而有點吃斷頭酒的不安。

  而這個時候我正在南門外的一家火鍋館子裡面吃飯。梁康他們做東請我,遺憾我的大好華爾街人生從此付諸東流。啤酒灌了無數,我心裡膽氣橫生,恨不得站起來說老子就是不去部隊,看他們能殺了老子?梁康說江洋你萬萬不可,這個是部隊紀律,你要是投敵叛國,是真的要上軍事法庭的。我心裡的氣焰低落下去,一個勁兒地涮肉,大家也無話可說。

  這個時候我從梁康的肩膀上看見了那個女孩。她一個人對著一個小鍋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注意她,好象我盯著她的時候世界就安靜起來了,也許她是長得很漂亮,不過那不是主要原因。我後來想也許是因為她當時正在做的事,她輕輕在玻璃上面呵了氣,用手指畫著什麼東西,各種淩亂而又飛揚的線條。畫完了,她就看著那些線條笑笑,然後看著水汽消失,線條也隱去。

  在我看她的整個過程裡,她一口東西都沒有吃,就在那裡呵氣,畫東西,一個人笑。

  然後梁康他們把我拖走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我回了一下頭,她側著臉,一彎細細的卷髮蜷在耳邊,像是細巧的鉤子。

  我混在鬧哄哄的人群裡面看著前面的講臺,該來講話的軍官已經遲了,年級主任一再叫我們安靜,而那些沒吃飯的兄弟們看著冷餐肚子正在咕咕作響。「大家鼓掌歡迎解放軍7488部隊的代表!」年級主任忽地如釋重負。

  大家的目光投過去,一個淺紫色裙子的女孩匆匆忙忙地從後面跑上了講臺,尷尬地對著大家笑了笑。一時間會場寂靜如斯,所有人都懷疑是否年級主任搞錯了,我們等待的難道不是解放軍7488部隊的一個軍代表?「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女孩點著頭,耳朵邊那一鉤頭髮輕輕地顫,「我從來沒有來過北大,剛才在圖書館看書,一下子忘記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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