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
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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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奴隸抹抹嘴。 「成年了啊,過過燒羔節沒有?」 奴隸搖搖頭,「貴族才過這節,我是個奴隸,成年就成年,沒什麼人管我們的。」 「你有朋友麼?」 「有,我們差不多大的有十幾個,都是給主子放牧牛群的。現在主子覺得天都塌了,不管我們了,我們住在不遠一個沒人的帳篷裡,餓得不行了出來找點吃的。」 「幫我個忙,叫你的朋友一起來吃肉喝酒,只要他們願意。」阿蘇勒說,「去城裡隨便找些年輕人,告訴他們這裡有燒羔節的酒和肉,如果他們願意,就過來。」 奴隸遲疑著抓抓頭,「這也行?」 「行。」阿蘇勒說。 奴隸跳了起來,拍了拍身上,裹緊羊裘,「我知道了!我去去就回來!」 奴隸剛出門,巴魯和巴紮帶著一群莫速爾家的年輕人就湧了進來,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一起把那些屍體拖到後面,埋進雪堆裡吧。」阿蘇勒挼起袖子,「然後我們回來吃肉喝酒,巴魯巴紮,你們也都沒過過燒羔節吧?成年的時候,我們都在東陸。」 巴魯上前一步抓住阿蘇勒的腕子,「主子這些事情可不能要你動手,我們去做就可以了。」 阿蘇勒撥開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平靜的說,「不,一樣的,我們都是一樣的。」 他轉過身,抓住一具屍體的兩條腿往金帳後拖去,巴魯想要阻止,可是說不出話來,阻止的手伸到一半就懸在空中了。 「哥哥,主子這是怎麼了?」巴紮湊上來問。 巴魯搖了搖頭,也蹲下身抓住一具屍體的兩條腿,默默地做起活兒來。他侍奉這個主子十年了,最初他決心要為這個主子拼命,是因為主子的善良,而非他的威嚴。在巴魯的心裡,阿蘇勒從來不是一個施威壓人的主子,他是一個總想保護別人的少年,雖然自己還需要巴魯巴紮的保護。而從現在開始,阿蘇勒·帕蘇爾真的是他們的主子了,他們要聽從主子的命令,主子現在要帶著他們吃羔喝酒,主子也將帶著他們去衝鋒陷陣。 一個細瘦的人影站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裡,看著那些年輕人彙聚在一起,開始是三三兩兩,後來是幾十人,再然後是幾百人。有奴隸,也有普通的貧民,還有莫速爾家的貴族武士們,他們都餓了好些天了,沒能吃上肉。肉香和酒香讓他們的神經鬆弛,篝火讓他們的身體恢復了暖意,幾碗酒下肚,他們的眼睛亮了起來,有了笑容,爭搶著羔子,爭搶著酒罈。 在這個城之將破的夜晚,金帳前的這片空地仿佛沙漠上的綠洲一般充滿了幸福,吸引越來越多的人來這裡落腳。 他們開始大聲地笑了,在這個寂靜如死的北都城裡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聽見這麼暢快的笑了?也許是一兩個月,可讓人感覺是幾年幾十年。那些年輕人的笑總是那麼有感染力,仿佛晨光,滿是勃勃生髮的元陽之氣,讓遠遠聽著的人也幸福地想要流出淚來。每個人的少年時,大概都曾這樣,在最難最險的時候,只要有好朋友在身邊,便也能哈哈大笑,不顧明天也許會死去。 一個年輕的奴隸和人賭酒輸了,跳到火堆邊,扔掉了身上的羊裘,跳起舞來。他的舞姿簡單有力,身體的每個關節都打開,仿佛策馬急行,又仿佛臨陣揮刀,可他的雙手又在空氣中做出托舉的動作,似乎要抱著他心愛的女孩的腰把她高高舉起。他呼吸寒風,卻不再畏懼嚴寒,精悍的身體上掛著一粒粒汗珠,反射星星點點的火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他們手拉著手圍繞火堆旋轉,讓人們想起太古時代草原人最初在這邊土地上的時候,他們手拉著手舞蹈,祈求上蒼,給予他們一個幸福的來年。 遙望的人雙手合十,望著漆黑的天空,無聲地祈禱著,風吹起她鬢邊的長髮,她的眼瞳清澈。悲傷又欣慰。她的眼裡流動著暖意,此時此刻她願意相信那居於雲端之上的盤韃天神雖然握著屠刀,卻也有一顆偶爾會萌發出憐憫的心,她祈求他帶他們度過這個哀傷的時代。 火堆邊有一個和她有著一樣眼神的青年。他沒有加入舞蹈,始終坐在角落裡。他不吃東西,也不喝酒,看著那些年輕人舞蹈,清亮的眸子裡滿是火光,唇邊帶著淡而又淡的笑,像是他們的兄長。 「阿蘇勒。」遙望的人呢在心底極深的地方喊他的名字。十年時間可以讓美人的眼角生出皺紋,讓男孩光潔的下巴生出鬍鬚,但是沒有改變他孩子般的側臉。她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心裡雀躍,悲傷又歡喜。 「主子,說點什麼吧?」巴魯說,他和阿蘇勒背靠著背。 「說什麼?」 「主子,我這樣心思遲鈍的人也應該知道你是有話要說,大家都知道。說吧,我們等著聽呐。」巴魯淡淡地說,看著醉酒的阿摩敕圍著火堆跳起來,搖晃滿頭長髮,倒像是他的老師祭祀時的瘋顛顛的模樣。巴魯無聲地笑了起來。 「巴魯,你現在很像你大伯啊。」阿蘇勒在自己的碗裡倒滿酒,站了起來。 歡騰的場面平復下來,篝火劈裡啪啦地響著,年輕人們都不說話,也不笑,看著剛才那個忙著給大家倒酒烤羔子的貴族青年走到一塊巨石上站著。 「今天是燒羔節,是你們成年的日子,我十八歲,前年就該成年,那時我還沒能回家,沒有喝上這碗酒。」阿蘇勒說,「那時候我在東陸南淮城,你們中很多人沒見過我,現在,你們該知道我的名字了。」 年輕人們驚訝地互相看看,卻都沒說話。阿蘇勒·帕蘇爾,北都城裡唯一的一位大那顏,從前的世子。這位尊貴的貴族沒給奴隸和普通人留下太多的印象,在他或聰慧或武勇或堅毅的哥哥們掩映下,這個孩子從沒有獲得過眾人的目光。他像是僅僅存在于大家計數老大君有幾個兒子時,人們會說,小兒子就是世子阿蘇勒了。他惟一一次震驚草原是他和朔北人的一戰,有人說他和傳說中的欽達翰王一樣流著珍貴的青銅之血,是他在亂陣中斬殺數百人沖到狼主面前幾乎得手。可那一刻的光輝又被那場戰鬥的慘敗遮掩了,太多的男人死在戰場上,北都城裡的人們只顧得上悲痛,沒多少人去想那個倒在狼主面前的、年輕的身影。 「如果你們的兄弟跟著我上過戰場沒能回來,」阿蘇勒低下頭,抿著唇,「很對不起,如果你們有人要罵我,先罵好了,罵完我再說。」 沒有人說話,幾百雙眼睛看著他。 「好,」阿蘇勒點點頭,仰望夜空,「我是阿爸最小的兒子,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年。我有四個哥哥,他們都比我優秀,無論怎麼長大我在自己心裡還是個孩子,因為我永遠比他們小啊。」他笑笑,「習慣了當小孩就從來不會真的想要負起什麼責任,悲傷的時候就會大哭,要麼自己一個人掉眼淚,說著要保護身邊的人,卻沒有力量那麼做,有些事不敢面對,就總是躲著。現在想想自己小的時候,真是個很任性的小孩啊。有一次我和阿爸說他不該滅了真顏部,說著說著就放聲大哭,因為想著在真顏部的朋友們都死了,真是難過啊,那難過恨不能殺死我。可我那時候不會看我阿爸的眼神,我阿爸也很難過,他心裡的難過也恨不能殺死他。他說我的表格伯魯哈·枯薩爾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會舍了命去換的人。可他沒有辦法,他要守護青陽部,他不能由著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輕聲說,「後來有一次我想起那次阿爸的臉,又憔悴、又疲倦、又蒼老……可我只會大哭,我的三哥旭達汗說得對,哭有什麼用?哭救不了任何人,只是懦夫的發洩。我哭得很傷心,可是我在真顏部的姆媽訶倫帖還是死了,直到今天我都沒幫她做什麼。」 阿摩敕的酒略略地行了,他摸著自己的心口,覺得那裡有一股酸楚在無聲地流動。 「阿蘇勒,何苦對自己那麼苛刻呢?」他想說,「你已經盡你的力了。」 可他不能這麼說,如果阿蘇勒不姓帕蘇爾,那麼他可以接手自己已經盡力的事實。但是帕蘇爾家的男人,總要一個接一個地握著青陽的旗,守著這座城。失敗的人,都是可恥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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