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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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啊,我這樣的男人,野心總是不會死的。」旭達汗說,「只是力量不夠。」 阿蘇勒心裡一動,「如果回到從前,讓你重來一次,你還會這麼做麼?」 「會啊,在知道自己有青銅之血時,我想我應該成為英雄,這是天命賜予我的機會。我要成為遜王那樣的男人,我可以忍受孤獨,但要成就事業。」旭達汗低聲咳嗽,嘴裡湧出血來,「因為我這樣的男人已經很孤獨了……如果不能成就英雄的事業,還有什麼能安撫自己的心呢?」 「你原本可以不孤獨,可你總是把自己和其他人隔開,哥哥,你永遠不相信其他人,你害怕他們傷害你。」阿蘇勒說,「也許有很多人傷害過你,對你不好……可是也有人只是把你看做哥哥,看做親人。」 「貴木麼?是啊,如果我告訴他完整的計畫,他原本不會死。」旭達汗說,「他是我這世上最愛的人。」 「還有我啊,你給我那個藤球的時候,我可羡慕你了,覺得你有高大、又漂亮,那麼有禮貌,我長大要能像你一樣就好了……」阿蘇勒說著,有種泫然欲泣的感覺。 「什麼藤球?」旭達汗笑笑,「我忘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旭達汗說,「其實我也很羡慕你,你有母親在身邊,又是最小的孩子,很多人都覺得你沒用,但也有很多人會可憐你。但沒有人會可憐我,我只能變得強大,我要忍著,要給貴木信心。你知道麼?我第一次發覺自己有這血統,是因為我控制不住,殺了一個伺候我的女奴,當時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著,我想我會不會變成殺人的魔鬼。我不敢告訴別人我有這血統,因為我覺得我說出來就會被殺死,我不是純血的帕蘇爾家子孫,卻有帕蘇爾家最高貴的血統,那時候我還太小,像只小小的螞蟻。」 「跟我從真顏部回來時差不多大?」 「是吧。」 「最終你還是暴露了青銅之血,因為覺得機會到了,再不用畏懼了吧?」 「不,還是畏懼。」旭達罕說,「我永遠記得被我殺死的那個女奴的眼鏡,大得可怕,月光照在她的眼睛裡。」 「我也是啊,」阿蘇勒也說,「這些天我總是做噩夢,想起那些被我殺了的人,在夢裡,我還在殺他們,不知道停止。」 「我在想……十年之前,我們都那麼孤獨……可彼此都不知道。」旭達汗說,「也許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個孤獨的孩子啊……」 「嗯。」阿蘇勒想起十年前北都城的陽光下他和旭達罕的對視,彼此看不穿對方的眼鏡,眼底都藏著刻骨的孤獨。 「明天早晨,如果沒有人出城投降,狼主就會攻城……你要代替我出城,但你不是我,你沒法和狼主議和,你要帶兵埋伏在城門口……在他們進城的瞬間給他們重創,把他們的人推出城外,然後再議和。這很冒險,但也是最後的機會……狼主相信我會向他投降,我已經寫信給他,他在等我,他會放鬆警惕。」旭達罕說,「進城時他們不會全軍出動,你要竭盡全力地斬殺他們的精銳,重創他們。你至少要帶一萬上過戰場的男人,但是越多越好。」 「明天?」阿蘇勒一驚,而後搖搖頭,「晚了,你聽聽外面的聲音,現在整個北都城裡,你殺我,我殺你,所有人都要復仇,所有人都瘋了。哪裡還有一支一萬人的軍隊?」 「我把頭插在旗杆上,帶去各個寨子裡展示,告訴他們我才是那個內奸,我才是一切禍亂的原因。他們會相信你的,其實他們也不想打下去了,只是停不下來。如果還需要證據什麼的,去我的寨子裡搜搜,總有的。」 「你真的出賣了軍情?」 「沒有,可總要有人承擔一切。你將是這城裡的大君,但也許只到天明之前,你還有三個對時而已。」 「這時候還要把別人玩弄在掌中麼?你這個自信的男人。」阿蘇勒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青陽,交給你了,抓著他,別放手……就像那個藤球一樣。」旭達罕盯著阿蘇勒,握住他的手,而後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的三哥旭達罕·帕蘇爾死了,轉瞬間帕蘇爾家的男人們凋零了,他們曾經彼此敵視,如今一樣的冰冷。 「你本該是拯救青陽的人啊!」阿蘇勒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是什麼把你變成這個樣子的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旭達罕的身體完全沒有了溫度,阿蘇勒仍舊抱著他坐在金帳中央,仰頭看著天穹般的金帳頂幕。 他記得幾天之前他也是這麼抱著比莫幹的身體,心理的憤怒和悲傷像是要衝破牢籠的野獸,可現在他不再憤怒悲傷了,只是覺得累。他不想再哭了,可是眼淚還是無聲地往下流,像是永不乾涸的小溪。 他解開旭達罕的束髮帶,以手梳理他一頭粘著血污的長髮,而後拾起影月,用衣角拭去刀上的血跡,在青冷的刀身裡,照見了自己的眼睛。 「守在這裡!任何人不能踏入金帳!敢來試我們刀鋒的,就殺了他!」巴魯惡狠狠地咆哮。他手中的長刀上,血一滴滴墜落,他已經數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合魯丁家的武士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帶領他們來到金帳門前的一千人戰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巴魯和巴紮所帶的莫速爾家一部,因為貼著金帳死守,還剩下三五十個帶傷的人。 「巴紮,帶大那顏走。」巴魯把弟弟扯到身邊,低聲吩咐。 「一起走!」巴紮不服從,死死地抓著巴魯的甲胄。 「廢物!」此時此刻,巴魯也拿這個弟弟沒辦法了,只能瞪大眼睛,無謂地大聲呵斥。 「少主人!守……守不住了!」一名莫速爾家的武士撲過來大聲吼道。 巴魯回頭,成百上千的武士擠壓這他們這一小群人,陣線正在潰退。人太多了,甚至刀都揮舞不開,莫速爾家的武士們和對方的武士們以長刀格擋,卻擋不住對方人潮的壓力。後面的武士們使不上力,高舉著火把,狂呼著,一片火光照花了巴魯的眼睛。 「退入金帳!從後面走!」巴魯下令。 他掀起繡金的羊皮簾子,第一個沖進金帳。巴紮跟著沖進來,卻一頭撞在哥哥的背上。巴魯呆呆地站在那裡,巴紮正詫異,猛一抬頭,心理一陣戰慄,也呆住了。 無處不是屍骸,鮮血把那些鬆軟的楊邁地毯都浸潤成赤紅色。浴血的阿蘇勒·帕蘇爾坐在黃金貂皮的寶座上,以手支著額頭,寶座前插著鮮血淋漓的長刀。他掃視所有人,眸子裡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合魯丁家的武士也紛紛湧了進來,看著這場面都驚詫莫名,放低了手中的刀。 巴魯和巴紮已經跟了阿蘇勒十年,從未覺得他們和這個主子的距離如此遙遠。這個年輕人坐在了大君的寶座上,是新的帕蘇爾家當家主,這世上最後一個青銅之血的繼承者。他忽然長大了,成了帝王,孤獨而強大,一如他的父親。 阿蘇勒緩緩抬起手,手裡是一顆人頭,旭達罕·帕蘇爾的人頭。 他用一種平靜而遙遠的聲音說,「帶這顆人頭出去給所有人看,告訴他們不要打了。罪魁禍首已經死了,你們現在殺的,都是自己的族人。」 第二節 「狼主,北都城的東南西三面城門都已經打開,青陽人正大批外逃,要追殺嗎?」朔北部斥候快馬報到蒙勒火兒的面前。 年邁的朔北狼主正登高眺望北都城裡,赤紅色的火焰吞噬著城中央一片的帳篷,無數人的喊殺聲匯在一處,隔著幾裡地都能聽見。那裡正是金帳宮的位置,聽聲音,那裡聚集了成千上萬人。 「分出三個千人隊,控制三個城門,平民能殺多少就殺多少,如果發現混著貴族,就不能放過,但不要入城。彙集剩下的人到北門,太陽升起的時候我要從北門入城。」蒙勒火兒下令。 「北門沒有開。斥候說。」 「那就打破北門。」蒙勒火兒說,「我從北面而來,我不想繞道。」 「是!」斥候領命就要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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