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五七


  貴木一愣。

  「貴木,這些年你一直跟著我,我這個當哥哥的,沒給你什麼好處,只是讓你陪我吃苦。」旭達汗拍拍貴木的肩,「你為什麼這麼相信我呢?你知道我在想什麼麼?你就不怕我騙你?」

  「我跟哥哥可是從小就在一起的!我粗心,不知道哥哥平時在想什麼,可我總知道我的親哥哥是不會騙我的!」貴木說。

  「其實我們和比莫幹不也是兄弟麼?可我設了那麼大的一個圈套給他。」

  「我跟哥哥和哥哥跟比莫幹可不一樣!」貴木說,「再說了,我不相信哥哥,還能相信誰呢?除了哥哥,這北都城裡還有誰值得我相信?」

  旭達汗低頭看著馬前的雪,沉默了許久許久,抬頭對貴木笑笑,「你會跟我一路走到頭的,對吧?」

  「對!」貴木大聲說。

  龍籬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那個木然的年輕人,大那顏阿蘇勒·帕蘇爾。

  頭頂有水一滴滴打在他身後的水面上,那是一條地下河,河裡遊動著光色瑩瑩的盲雨,地下頭頂都生長著萬年的鐘乳石,狼牙般間利,他們仿佛站在一頭巨狼的嘴裡。

  「很多年以前我們也是在這裡分別,阿蘇勒大那顏,」龍籬頓了頓,「不,五王子。你的哥哥旭達汗要恢復老大君在時所有人的稱謂,因為你另一個哥哥比莫幹的即位是一場陰謀,今後在草原上不會被承認。除了你的,你不再是世子,你是五王子。」

  「我不記得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阿蘇勒說。

  「是,五王子不會記得我,把你扔在這裡的時候,你是昏迷的。」龍籬從喉嚨深處發出陰寒的笑聲,「我只是感慨一下時間過去得真快,我離開本堂已經十五年,我一生最好的時間都花在這片草原上了,」他搖了搖頭,「這就是刺客的生存方式,五王子這樣的天驅武士不會理解。」

  「你是……那時候挾持我的人?」

  「是,那時候我是台戈爾大汗王寨子裡的一個馬夫,現在我是你哥哥旭達汗寨子裡的一個馬夫。」

  「是旭達汗做的麼?早在十年之前他就想殺了我?」阿蘇勒搖頭,「我沒有看出來,從來沒有想過……」

  「五王子這樣的人,總有人想要殺死你,你能活到成年,應該感謝盤韃天神的福佑了。」龍籬手,「轉身。」

  阿蘇勒平靜地轉身,龍籬猛地在他背後推了一把。前方就是一個漆黑的深洞,阿蘇勒直墜下去,聽見綁縛自己的鐵鍊在青銅的絞盤上滑動,發出令人戰慄的聲音。他不知道下面是哪裡,也許是無數鋒利的鐵刺,但他沒有反抗,即便下面是地獄也沒什麼,當他看見那灘辨不出人形的血肉時,他覺得這北都城已經成了地獄。

  龍籬伸手猛地按住絞盤的把手,阿蘇勒被吊在了半空中,鐵鍊陷入他的肉裡,像是要絞碎他全身的骨頭。

  這是一個石穴,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線微光從頭頂的那個洞穴照下來,勉強只能照亮他腳下一塊。

  「這是你的死地,其實十年之前你就該死在這裡的。」龍籬的聲音從正上方傳來,「伺候你爺爺吧,你們祖孫還能再次相逢,真是奇跡。」

  龍籬猛地抖動鐵鍊,那股震動沿著鐵鍊傳了下去,鐵鍊一段那個精巧的鎖扣自己解開了,龍籬再猛地收手,那根鐵鍊如同蛇一樣從地穴中躍出,嘩啦啦落在他腳下。

  他踩動了腳下的機括,鐵柵猛地翻扣上,阿蘇勒眼睛還未適應黑暗,他向著四面伸手,摸到的只是一根又一根的鐵欄,這是一個精巧的機括,大約是個方形的鐵籠,粗大卻不笨重,每一根鐵欄都有普通人的手腕那樣粗,卻有著嚴絲合縫的翻扣蓋子,像是東陸人用於捕捉某種珍貴的猴子時用的機械。

  「你的父親讓鐵匠打造這個籠子,花了很多的心思。他叫它『鎖龍廷』,因為它要被用來鎖住不可能被鎖住的一種人,帕蘇爾家的狂戰士。你們在戰場上就像無人可以阻擋的狂龍。」龍籬對下面張望,「但是龍又怎麼樣呢?這個小小的籠子裡困著兩條龍,一點用都沒有。」

  他露出笑容。這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危險的逼近,從五歲開始的嚴密訓練讓他本能地後仰,同時雙手按住後腰的短刀。一粒小小的石子彈在青銅絞盤上,化為石屑,在那裡留下了一個足有指節深的缺口,一塊青銅被那枚石子硬是崩掉了。如果龍籬沒有閃避,那粒石子的力量足夠穿透龍籬的頭骨。

  「請原諒我太多嘴了,尊敬的欽達翰王。」龍籬沒有驚駭,也沒有發怒。一個刺客從小受的教育告訴他對於強大的敵人只能尊重,恐懼和怒火都無助于戰勝他,只有謙虛、懂得尊重的人才能掌握黑暗中的力量。

  沒有人回答他,那個撞擊聲還在地穴中反復地回蕩。

  「我衷心仰慕您的力量,真是可以改變一個時代的力量啊。」龍籬嘆息,「不過另一個人也擁有它,而且比你更年輕。」

  他將手中的兩柄短刀拋入了地穴,計算著時間,過了很久它們才叮噹落地,這個地穴有二十丈之深,周圍都是堅硬的岩石,多年之前郭勒爾也是在這裡,從背後推了自己的父親一把,這是個完美的陷阱,會把龍也困死在其中。原先供欽達翰王享受天年的地宮被打開之後已經無法再使用了,龍籬他們一起深入地穴深處,找到一個骷髏般的老人,老人皮膚上長滿了苔蘚,正捧著新出爐的饢和烤好的羊肉往裡走,他試圖拔刀反抗,但是被旭達汗輕易地斬下胳膊,臨死前老人做了最後一件守護主子的事,背對著他們把一柄青銅鑰匙吞進了肚子裡。但是他們後來還是把那柄鑰匙挖了出來,卻只是半把,需要另一柄湊在一起才能打開地宮的銅門,可他們沒有找到另外一把鑰匙,郭勒爾甚至沒有來得及把它傳給比莫幹就死了,於是只能把上千斤的銅門整個撬了下來。

  龍籬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准任何人靠近這裡,」他扭頭看著自己背後那些蒙黑布的男人,「如果有人進攻這裡,就把牛油潑下去,點著。」

  「是。」

  「還有兩天就是十五,月亮會圓,它的力量會在那天的午夜潑灑在整個大地上,你們血管裡的血都會沸騰起來。」龍籬嘶啞地笑笑,「五王子,最後提醒你一件事,狂血和羽人的凝翼一樣,在月滿之夜會全然蘇醒。而你的爺爺已經無法控制那力量了,如果不想死,更好的辦法是一刀殺了他,殺了欽達翰王,殺了你們帕蘇爾家七十年來的傳奇。」

  龍籬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阿蘇勒默默地看著鐵籠一角的老人,他的爺爺。十年過去了,阿蘇勒已經長成了大人,可欽達翰王還是十年前的樣子,那雙直視阿蘇勒的眼睛裡沒有任何祖孫重逢的喜悅,而像是要搏人而噬的野獸。阿蘇勒以為他已經死了,卻沒有想到他們還會相逢,十年前銅門在他背後閉合,他覺得那一刻就是永訣了。

  「爺爺……」他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了這兩個字。

  他的眼淚忽然湧出了眼眶,像是在異鄉流浪了多年的人終於看見家鄉村子上空的炊煙,那麼溫暖,卻讓人忽然變得脆弱不堪。欽達翰王那凶戾的眼神沒有讓他卻步,他猛地上前,想要撲在這個老人的懷裡放聲大哭。這是十年之後的北都城裡僅剩的一些沒有改變的東西,雖然他已經長大,要像個男人那樣扛起責任,但在這個老人的面前,他依然可以做一個孩子,可以放肆地痛苦去宣洩他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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