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四一


  「我就在帳外,隨時可以出發。」班紮烈說,「如果大君不改變主意的話……」

  比莫幹低著頭,低低地歎了口氣,「班紮烈,我知道叫你做這件事,是違背了你的本意……你是個勇敢的人,卻有一個懦弱的主子。」

  「大君跟我就不用說這個了。」班紮烈在帳篷門前駐足,拉著簾子,並不回頭,「我們這些伴當,從跟上主子的那一天開始,就想好要把命送給主子了。何況,我知道主子不是沒膽的人。」

  他出帳而去,偌大的金帳裡,只剩下比莫幹和蘇瑪。他們拉著手,四目相對,比莫幹輕輕伸手去撫摸妻子的臉,艱難卻又舒心地笑了笑,「蘇瑪,到頭來,我還是個沒用的男人啊。」

  蘇瑪瞪大眼睛,伸手搖了搖,讓他別這麼說。

  比莫幹看著自己的腳下,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話他說出來覺得澀澀的,可還是必須出口,這也許是他最後一個說出來的機會。

  他鼓足了勇氣,「我知道在你的心裡,我一直是不如阿蘇勒的……」

  蘇瑪渾身一顫,長長的睫毛忽閃,目光卻垂了下去。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那麼悲傷,那麼絕望,他也是個孩子,卻站在你面前,對著九王的劍,把兩隻胳膊張開護著你,就像是一隻護雛的母雞似的。」比莫幹說了出來,心裡反而輕鬆了,笑笑,「他那樣一個小小的孩子,根本做不到什麼……可是他為了他要保護的人,是什麼事都可以去做的啊!你這麼覺得……我從沒怪你,只是很妒忌。」

  他抓了抓頭,「今天我能決心為你做這件事,心裡很是開心,覺得自己終於有什麼可以比上阿蘇勒了,覺得自己能配得上你了……」

  蘇瑪輕輕伸出手,捧著他的臉,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剛才摩裟的結果,她的手微微透著暖意。比莫幹的心裡一顫,他伸出雙臂,把妻子狠狠地抱在懷裡。

  「蘇瑪,我是愛你的啊……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可我第一次看見你,看見你的眼睛,我覺得那是天雷地火,幾乎把我給燒焦了。我生下來覺得自己一切都有,即使沒有的,只要我想要,也一定能得到。我對任何東西任何人都不上心,寶刀啊、名馬啊、女人啊,反正沒了還有新的,草原是我們帕蘇爾家的,要什麼沒有?可看著你的眼睛我覺得自己真蠢,盤韃天神跟我開了一個玩笑,我不在乎的,他都給我;我在乎的,距離我總是那麼遠,那不是一匹烈馬可以馴服,也不是一件寶物可以去搶奪,」比莫幹的聲音微微顫抖,「那是我熬盡了心思也得不到的……一個女人的心。」

  「盤韃天神還是可憐了我,給了我這個機會,可給得那麼勉強……」比莫幹接著說了下去,「我覺得自己是個小賊,從阿蘇勒那裡偷了你來,我總想看你對笑,你不笑我就擔心你想著阿蘇勒,心裡難過的像是貓抓似的,可我拿你沒辦法,你從不向我這個大君要求什麼,除了去救阿蘇勒,我覺得我沒什麼可以討你開心,即使我擁有整個草原。」

  他撫摸著妻子的後背,「現在我有一個機會了,我要為你冒個險,把個人的尊嚴都賭上!你現在相信我了麼?蘇瑪,你相信我是愛你的麼?」

  過了很久,蘇瑪在他懷裡輕輕點頭。

  「真好,那樣我也可以沒有遺憾了。」比莫幹無聲地笑了,他不想放開懷裡這個溫軟的女人,可還是說,「時間差不多了,班紮烈在外面等我們,我們出發!」

  他從蘇瑪的懷中退了出去,扯過黃金寶座上猩紅的斗篷披在肩上,牽住蘇瑪的手。

  他猶豫了片刻,又停下了,轉身看著妻子,「我做了件孩子氣的事——跟阿蘇勒說你跟我很好,還願意幫我生一個男孩。我知道這樣阿蘇勒會難過,可我還是說了,就像示威似的……說完之後,心裡卻沒有底,我知道你願意幫我生一個孩子,可我想最後問你,你是因為嫁給了我,才願意幫我生孩子,還是因為心裡確實……喜歡我呢?」

  蘇瑪默默地看著他,他看不透蘇瑪的眸子,那雙深而寂寞的眸子,就像不見底的水似的,把一切情感都吞沒了。他心裡有些害怕那對眸子,因為他的目光永不能穿透。

  他笑了笑,擺擺手:「我真是個婆婆媽媽的男人。」

  他剛轉過身,手被妻子拉住了。他驚詫地回頭,妻子默默地拉著他的手貼在自己的小腹上。比莫幹覺得自己能感受到那裡面小小的心跳,連著他自己的心跳都加速了。

  蘇瑪在他手心寫字,「我希望我們的孩子長大能像他的父親。」

  比莫幹歎了口氣,自嘲地笑笑,「他父親是個怯懦的男人,你希望你的兒子也怯懦麼?」

  蘇瑪還是在他手心寫著,「我希望我們的孩子長大能像他的父親,愛他的妻子。」

  比莫幹覺著一股暖流在心裡流動,他深深地呼吸,抓了抓頭,用笑容掩飾他的百感交集。他從東陸的書上學到了「百感交集」這個詞,第一次那麼深地體會到這個詞的意思。這一瞬間以往的酸辛和憤懣都湧了起來,可是那股暖流把這一切的東西都洗刷掉了。

  比莫幹和蘇瑪攜手走出金帳,黑暗裡有數百騎在等待他們,圍繞著一輛漆黑的篷車。他們沒有打起旗幟,也沒有打起火把,難得的雪晴之夜,月光照在他們的鐵甲上,反射著淒冷的寒光。這是僅剩的飛虎帳騎兵,北都城裡絕對忠於比莫幹的武士們。

  比莫幹把蘇瑪送上篷車,翻身上馬,「出發!」

  車篷裡已經坐了一個女人。那是老大君的白帳側閼氏勒摩,此刻這個瘋女人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正抱著她的布娃娃微微哆嗦,直到看見蘇瑪,神色才鬆馳下來。蘇瑪坐到身邊,張開雙臂摟著勒摩,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

  比莫幹和班紮烈並騎於篷車前,班紮烈壓低了聲音,「從南邊的城門出去,那裡駐守的千夫長忠於大君,我已經和他說好了,消息不會外泄。」

  「很好,」比莫幹微微點頭,「路上你要當心。」

  「就算狼主下了屠城令,也不會料到我們要用九百人護送大閼氏出城,只要不遭遇大隊的朔北人,我和這九百人殺得出去,可以一直護送大閼氏去瀾馬部,如果路上順利只需一個多月。根據阿摩敕帶回的消息,雖然他們不願意派出救兵,但是相比青陽,他們對朔北部的畏懼更深,朔北那些狼一樣的男人根本沒有道義可講。所以我相信他們會保護大閼氏的,請大君放心。」

  「很好,班紮烈,多虧有你!」

  班紮烈忽然伸手抓住了比莫幹的手腕,眼睛裡精光一閃,他沉默了一瞬,下了決心,「大君,你也走吧!」

  「我?」比莫幹出奇平靜,笑了笑,想要甩開班紮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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