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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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幹沉默了很久,巨大的疲倦籠罩了他,他無力地靠在黃金寶座上,失神地望著旭達汗頭頂上方。 旭達汗默默地站在寶座前,沒有一絲表情,臉上的線條冷硬如刀。 「你是在埋怨我麼?旭達汗,我讓你作為使者去合談,卻被你的舅舅羞辱。」比莫幹低聲說,「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出發之前我就已經猜到。」旭達汗說。 比莫幹詫異地抬起眉毛看著他,「你猜到了?」 「一個父親,能把自己最心愛的兩個女兒作為求和的籌碼,他會在意這兩個女兒生下的孩子麼?蒙勒火兒·斡爾寒,」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旭達汗聲音裡出現一絲顫抖,「我尊敬他作為草原的英雄,他能夠摒棄人的怯懦和自私的愛做出那樣了不得的事,可他不是我的外公,呼都魯汗也不是我的舅舅……如果他們真的會對家族的血脈有感情,那麼他們不會等三十年,等到受苦的女兒已經死了才回來!我在他們眼裡什麼都不是!」旭達汗的面孔微微抽搐,「大君,所以我是一個青陽人!」 比莫幹低下頭,再一次陷入沉默,很久,他低聲說,「旭達汗,對於我們過去的爭鬥,你的心裡還存著傷口吧?」 「不……不是那樣,」旭達汗輕聲說,「我只是忽然想起母親來。」 比莫幹和旭達汗四目相對,金帳中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比莫幹揮了揮手,「旭達汗,你出去吧,出城去和朔北人和談的事情不要對任何人說,包括阿蘇勒。」 「明白。」旭達汗轉身離去。 在他走到帳門口的時候,聽見後面傳來低低的一聲嘆息,比莫幹說,「旭達汗,我大略也能理解你當年為什麼非要爭這個大君的位子了,若我是你,我也會和你一樣不擇手段吧。」 旭達汗驚得猛一轉身,看見比莫幹已經從黃金寶座上起身,背著雙手漫步從帳後出去了。 旭達汗走出金帳,貴木一頭迎了上來。 「哥哥,怎麼樣?」貴木壓低了聲音問,眼睛警惕地往四面張望。但沒有人注意他們,城破在取,連金帳前的守衛們也惶惶不可終日,完全不像以前,以往他們機敏得就像是獵犬。 「他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懷疑。青陽部已經沒有可以一戰的人,朔北部現在忌憚的不過是北都城的一層城牆,比莫幹大概也猜到朔北人在這個時候不會答應和談。」旭達汗低聲說,「朔北部會做那樣愚蠢的事情?跟已經掉進陷阱的獵物談交易?」 「那他還派哥哥你去?要押上你的命去探探朔北人的話?」貴木冷笑,「可他想不到朔北部不願意和他的使者和談,卻願意和哥哥你和談吧?」 「先別說這個,路上說話。」旭達汗遞過一個冷冷的眼色。 貴木立刻知趣地住嘴了,兄弟倆各自翻身上馬,踏著積雪並轡離開。 北都城裡放眼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人,帳篷上壓著厚厚的積雪,寒風吹著羊皮簾子打在帳篷上「啪啪」作響。旭達汗和貴木就像是走在一座鬼城裡,雖然僅僅幾個月前這還是草原上最繁榮的大城。羊都已經殺完了,拉車的野馬也殺得差不多了,北都城裡除了戰馬,只有人還在喘氣兒了。用來預備好過冬的乾草現在被挪做烤火柴,驚魂不定的人們對於溫度格外敏感,他們終日蜷縮在自己小小的帳篷裡,守著火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說什麼話,仿佛那層布料能夠阻擋嚴寒、霜雪和朔北人的刀斧似的。 旭達汗的目光默默地掃過路邊的淒涼景物,而後轉向天空。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仿佛他的心裡藏了一口極壓抑的氣他要吐出來。 「哥哥,你心裡有什麼事能跟我說說麼?」貴木拉住韁繩,「我總覺得你去了一次朔北部的寨子,回來以後心裡一直有事。」 「貴木,你真的相信呼都魯汗,那個我們要稱做舅舅的人,要扶我們成為北都城的主人?」旭達汗的眼角一跳,眸子裡精光閃滅。 「可……可這是哥哥你說的啊!」貴木愣住了。 「我說的是黃金王和狼主告訴我,但我不信。」 「你不信?」貴木完全懵了。他記得旭達汗講述他面見蒙勒火兒的過程時,眼睛裡一股狂喜的火焰,把貴木心裡也燒得火熱。 「當我看到那群人的時候,我意識到那是一群真正的狼。狼!你知道麼?」旭達汗的聲音裡閃過一絲顫抖,「狼對於虛弱的同類,寧可殺死它們,也不會施以援手。狼群只遵循力量的規則,我們的外公蒙勒火兒,就是靠著勇氣和殺戮,依然掌握著朔北部的絕對權力。那麼,我們如果接受朔北部雙手奉上的北都城,成為他們的傀儡,你覺得蒙勒火兒或者呼都魯汗能看得上我們?他們難道不會把我們也和其它獵物一起撕碎吃掉?」 貴木陰陰地打了一個哆嗦,說不出話來。 「貴木,人是不能夠成為傀儡的,要想在狼群裡活下去,就得掌握自己的命!」旭達汗說得斬釘截鐵,「我能夠從蒙勒火兒那群人身上嗅到和我相似的味道,這讓我很高興。這是幼狼見到老狼的高興,但是幼狼得趕快學習老狼的技巧,否則有一天它會被老狼吃掉!」 「哥哥……你是不是太多心了?我們……我們可是朔北狼主的外孫啊!」貴木瞪著眼睛。 「可我們姓帕蘇爾。」旭達汗重重地拍在貴木的肩上,「永遠記住,你還是姓帕蘇爾,這姓氏很高貴,如果你放下帕蘇爾家子孫的榮耀去懇求狼主的關愛,那麼你就求錯人了。狼主要的是英雄的後代,我們要用自己的力量告訴他,我們不是屈服於他,而是他的夥伴!他們不能把我們撕碎了吃掉,因為我們和他們一起,能開拓更大的疆土!」 貴木看著旭達汗的眼睛,旭達汗的瞳孔深處仿佛吞吐著火焰,冰冷卻熾熱。貴木舔舔嘴唇,覺得自己的後心濕透了。他覺得自己還是看低這個哥哥了,哥哥琢磨的東西,他全然沒想到過,他雖然是個能撕碎惡狼的武士,但那顆心還蒙昧得像個小孩。 他低下頭,「哥哥,我腦子笨,你能告訴我你的心裡是怎麼想的麼?」 「旭達汗·帕蘇爾一生,從不靠別人的憐憫活著,」旭達汗用最清晰也最冰冷的聲音說,「比莫幹那個蠢才,還要猜我的心?我是為了我們受的委屈時候對抗他的麼?笑話!」他的神色變得猙獰,眼角跳動,「我要的可不是一個王子的尊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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