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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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炎皇帝北征蠻族後的幾十年裡,無數蠻族年輕人想過要復仇,要讓蠻族的騎兵渡海去踐踏東陸人的土地,旭達汗也曾經沉迷于和年輕人們談論這個夢想。但他很快就發現這裡面的困難遠非一代兩代人可以克服的。第一重障礙就是大海。風炎朝之前,東陸人的海防薄弱,造船術領先蠻族不多。但是風炎朝中,宛州商人渡海去西陸開荒,造船術一日千里,宛州船廠可以製造出「獅門鬥艦」那樣吃水深載人多的重型戰船,之後東陸人更從羽人那裡獲得了寧州長船的技術,這種船更加輕便快捷,便於駕馭。蠻族人缺乏足夠的造船工匠,瀚州也不出產造大船的木材,所以蠻族騎兵再強也沒有用,戰馬要想賓士,先得登岸。 「那道海峽對於蠻族來說是障礙,對於羽人卻不是。我可以保證,當呼都魯汗的騎兵推進到海邊時,會有上百艘羽人駕駛的長船在那裡等候。」山碧空淡淡地說。 旭達汗想起戰場上那些白色的羽箭,心裡一沉,已經相信了。 他沉吟了片刻,「山碧空先生,你們從這場戰爭裡會得到什麼?」 「我們不需要任何戰利品,也不需要你的土地。神需要的僅僅是忠誠,你將遵照神的旨意,把青陽的兵力借給呼都魯汗,向東陸大胤帝國開戰!」 「你……不是大胤的使者麼?」旭達汗不敢相信。 「大胤就要死了,神已經拋棄了那國度。」山碧空低沉地說。 旭達汗的思緒全亂了。在來這裡之前他心裡分析過形勢,他認定是比莫幹和淳國的私下盟約激怒東陸皇帝,所以東陸皇帝轉而支持了朔北部和青陽開戰。大胤必然也不希望草原上朔北部獨大,這會是他談判的機會。可誰知道山碧空根本和大胤皇帝無關……他感受到自己即將被捲入一場不可逆轉的巨變。那是一個巨大的命運轉輪,但旭達汗不知誰在推動它。 「不要辜負我們的慷慨。」呼都魯汗說,「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獲得那麼優厚的條件了。」 「這不是慷慨,是因為我還有用!你們需要一個帕蘇爾家的子孫繼續執掌北都城,否則即便已踏入北都,你們也會遭到其它幾個部落的圍攻,和我們決戰之後,你們還有足夠的實力對付陽河、瀾馬、沙池和九煵麼?」旭達汗忽地仰頭,直視呼都魯汗,「你們沒有。所以你們不會屠城,你們要一個人為你們收攏青陽剩餘的男人,為你們作戰!」 「旭達汗,你太聰明了。讓我這個當舅舅的又是開心,又是擔心。你繼承了我們斡爾寒家族的聰明,可如果被你這樣聰明的盟友背叛,是很可怕的。」呼都魯汗低低地笑了起來,「你說得不錯,雖然狼主是想把青陽滅族,但是我勸說他不要這麼做。我不像狼主,不是一個英雄,我是一個部落的頭領,我千里迢迢來到北都城不僅僅為了報仇,也為了整個草原的權力。我們不想得到一個北都城主人的虛名,這個虛名可以繼續歸屬青陽部,我們要的結果是這一戰以後,帕蘇爾家和斡爾寒家從此訂盟,我們共同掌握北都,這樣合我們雙方的兵力,草原上再沒有力量敢於違抗我們。」 「你要以我為傀儡?」 呼都魯汗又笑了,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爽朗陽光,而是帶著狼一樣的狼意,「是傀儡又如何?這個傀儡的位置可不只你一個人在爭取。」 「你們要的……是一個叛徒。」旭達汗渾身都是冰冷的汗。他迫切想要喘息,想要休息一下。 呼都魯汗背著手走向帳篷,指著不遠處的那座黃金裝飾的大帳,「我親愛的外甥,我給你時間去思考。那裡就是我的帳篷,你可以當青陽的英雄,拔刀殺進來,看看能不能要我的命;如果你想好了,接受了條件……我的帳篷裡很溫暖,有美麗柔軟的女人,也有我的許諾。」 旭達汗站在那座黃金大帳前,門外竟然沒有駐守的侍衛,狂風呼嘯而過,大帳頂上的蒼狼旗獵獵飛揚。 已經半個夜晚過去了,旭達汗在朔北部的營寨裡踱步,頂著風雪,但是嚴寒無法讓他的心恢復冷靜。他失敗了,並非因為他無能,而是青陽的大勢已經去了,一個戰敗部落的使節,沒法憑著自己的力量強硬地昂起頭。偶爾有朔北武士從他身邊經過,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讓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孤魂野鬼,到這裡只是漫無目的地遊蕩。 最後他走到了大帳前,聽見裡面傳來歡快的笛子聲和淫靡的笑,有男人粗野的笑,有女人妖媚的笑,男人和女人笑著笑著喘息起來,發出令人心跳加速的呻吟,笛子聲越來越快,淡淡的酒香從不知哪裡傳來。 旭達汗很冷了,他也想要找一個暖和的地方避一避,可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掉頭回北都城,或者往前踏一步揭開那簾子。 他覺得自己站在懸崖上,往前往後都會一腳踩空。他二十九歲了,這一次的抉擇會讓他登上權力的巔峰,或者死去。 這是呂鷹揚·旭達汗·帕蘇爾一生中最長的瞬間,他站在無邊的風雪中,聽見不知哪裡來的狼嚎,聽見過去二十九年中的往事如潮水般回湧,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他想起母親了,那個喜歡穿紅色的美麗女人,每每帶著驕傲說,不要聽那些人胡說八道,我們朔北的血,和青陽的血一樣高貴!她貴為大閼氏,沒有人敢反駁,但她死於一次難產的時候,整個北都城的貴族臉上都帶著喜洋洋的神氣。 他也想起砂石磨穿褲子紮進膝蓋的痛苦了。他和貴木跪在一起,來來往往的人臉上都帶著不屑。「朔北的狼崽子啊,怎麼都養不熟的。」有人這麼說。貴木氣得顫抖,氣得流淚,旭達汗默默地忍受,跪著還把腰挺得筆直,他是絕不會在那些人面前露出一絲的軟弱的,因為那樣他們會更加肆無忌憚地嘲笑他。 他記起那些冷得讓人絕望的夜晚了,他因為一些小事被那些貴族告狀,被父親禁閉在帳篷裡,凍得瑟瑟發抖。他在最深的黑暗裡無聲地咆哮,他咆哮說,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後悔,因為你們不該看錯一個人!他的名字,叫旭達汗·帕蘇爾! 他緊緊閉上眼睛,仰起頭,讓冰冷的雪花撲在臉上,張大嘴,讓寒冷的風灌進他的胸膛裡。風雪之外的那些巨狼咆哮,那些女人癡狂,那些男人大笑…… 他泫然欲泣,淚水離開眼眶就已經冰凝。 他伸手抹去臉上的雪花,掀開了金頂大帳的羊皮簾子。 他吃了一驚。大帳裡並沒有奢靡淫豔的場面,地下攤開幾十張氊子,氊子上擺著新烤的肉和飄香的馬奶酒,那些喘息和呻吟都是角落裡幾個摟抱在一起的女人發的。看見旭達汗進帳,她們立刻松脫開,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帳篷裡只剩下男人,近百名狼騎兵的精銳散坐著飲酒,此刻都抬起頭,沉默地看著旭達汗。 正中的氊子一邊坐著含笑的呼都魯汗,另一邊是一個老人,黑面虯結的肌肉如同枯木,雙眼中透著血一般的紅色。老人正上下打量旭達汗,凶戾的眼睛裡居然透出一股溫暖。 「我的外孫旭達汗,你回家了。在北荒的時候,我經常想你們長什麼樣子,像不像我。」老人低聲說。 呼都魯汗和所有狼騎兵不約而同地點頭致意。 旭達汗覺得自己沉入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了,就像被血池吞沒,無從抗拒,不能掙扎。他的心裡異常平靜,甚至有隱隱的喜悅。他回到家了,在這裡不會有人嘲笑他的血統,也不會再有人斥責他的用心險毒,更不會有人把羊血擦在他的唇邊。他的身體裡另一個旭達汗蘇醒了,旭達汗·斡爾寒,一匹生來失群的狼,第一次看見漫延到天邊的大狼群。 他跪了下去,把整個身體貼在地上。 「呼都魯汗……拒絕了?只是拒絕和談?沒有任何其它表述?」比莫幹看著旭達汗的眼睛,臉白得像紙,「原話是什麼?」 「站在我面前的是誰?血管裡流著我們斡爾寒家的血,卻是青陽部的說客?狼主不想見你,他要我告訴你,要麼跪下去吻他的腳面,承認他是你的外公,為他獻上生命;要麼就像個堂堂正正的帕蘇爾家的男人那樣,等著他的刀落在你的頭上。」旭達汗緩緩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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