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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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要死了,不在乎蒙勒火兒暴怒地砍下他的頭。這是他最後能做的事,他想以這去安撫他死去的夥伴們。 蒙勒火兒沉默著,笑了笑。不花剌愣了一下。 「年輕人,想用語言來激怒一個老人?」蒙勒火兒說,「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們這樣的男人生在這片草原上,不曾畏懼過孤獨。心裡湧動著對這個世界的欲望,我一定會伸手去奪取,英雄在踏上戰場前已經清楚他可能失去的一切,但是他不會因此後退。就算命也丟掉了,也沒有辦法。因為你敵不過欲望。」 不花剌盯著蒙勒火兒,可蒙勒火兒的形象在他眼裡越來越模糊。他本來覺得那是一頭凶蠻的野獸,不顧一切地要吃人,但真實的蒙勒火兒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殘酷、高傲、又孤單,坐在皚皚白雪中侃侃而談,像是個東陸的哲人。 「你算不得什麼英雄。」不花剌終於想到了一句話去反駁。 「就算被稱做魔鬼又怎麼樣?我們已經承受過太大的痛苦、太深的恐懼,失去一切流放自己,在永凍的雪原裡等待了三十年,可是我沒法讓我的欲望平息下來,我的心裡乾渴,只有酒和女人能夠稍微地滋潤。我在意被稱為魔鬼麼?」蒙勒火兒環顧他的武士們。 狼騎兵們都沉默著,冷硬的面孔上沒有絲毫表情。 「我還想被深深地滋潤,而能夠滋潤我的,只剩下你們青陽人的血了。」蒙勒火兒低聲說。 「你錯了!就算最後一個青陽人流幹了血,又能怎麼樣?你就要死了!蒙勒火兒!你能當上幾天的大君?然後埋葬你的只有小小的一塊土地!你的欲望根本沒法被滿足,你的欲望是深不見底的海!」 蒙勒火兒又笑了,笑得很輕鬆。 「我來這裡並不是跟你爭論誰對誰錯,」朔北狼主雄踞在寶座之上,仰望天空,低聲說,「回去告訴比莫幹·帕蘇爾,我只是來……復仇!」 比莫幹和貴族們急匆匆地登上城牆,放眼望出去,數萬朔北大軍在北門外集結。他們打起了上萬面紅褐色的大旗,雪地上像是鋪滿了一層鮮血。 「他們是要……攻城?」比莫幹心裡一顫。 昨日敗陣之後,殘餘的軍隊退回了城裡,帶回了昏厥的阿蘇勒,朔北人出人意料的沒有趁機攻城,他們在距離城牆兩百步的地方勒住了戰馬,放任青陽潰軍入城。其後的整整一天,比莫幹都在金帳裡和貴族們議事,夜以繼日。壞消息不斷地送進金帳來,接近三萬人的大軍,活著回來的只有不到三千人,虎豹騎、飛虎帳、鬼弓三部精銳皆毀在這一戰裡,九王、木亥陽、巴赫都傷重,而不花剌沒能撤回來,有人看見他被巨狼一爪撕下了一條手臂。整夜北都城裡都是哭聲,幾萬人失去了家人,北都城的戰力真正被摧毀了。比莫幹討論不出結果,沒人能告訴他該怎麼辦,貴族們一時沉默,一時暴躁地疾走,場面一度失去控制,而淩晨的時候,傳來了朔北部在城北再次集結的消息。 「哪來那麼多紅旗?」旭達汗說,「難道他們昨夜是要染這些紅旗?」 他想到《遜王傳》裡一個古老的故事,狠狠一顫。 「他們是要攻城!該讓所有能動的男人都集中到北門來,帶著弓!箭越多越好!」貴木說。 「不,他們不是要攻城。」旭達汗擺了擺手。 一名朔北部武士帶馬出,推進到距離城牆兩百步停下,仍在普通角弓的射程之外。 「狼主令,送不花剌將軍回城!」他高聲說完,掉頭返回本營。 「他們要把不花剌送回來?」比莫幹一愣。草原上傳說蒙勒火兒對於俘虜從來沒有興趣,但他並不喜歡釋放他們,而是直接殺死。 朔北部本陣裂開了一個口子,一個人影被從裡面推了出來。他低著頭,在雪地上蹣跚而行,像是隨時會倒下。比莫幹漸漸能看清他的臉了,那確實是不花剌。但是比莫幹心裡沒有一點高興,不花剌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鏈子,組成那條鏈子的,是無數人頭。那些頭顱的長髮被分開為兩段,彼此系在一起,一頭系在不花剌的頭髮上。那條殘忍的鏈子不知道有多長,看起來只要不花剌一步走下去,那鏈子永遠不會斷,每一環都是一個死去的青陽人,城外有幾萬青陽人的屍體,朔北人如果願意,可以叫不花剌拖著那鏈子走到死,都能割來新的死人頭顱續上。 城頭上一片死寂,武士們把頭低了下去。 比莫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貴木,你帶幾個人下去,城門一開就把不花剌將軍引進來。」 「不能開城!」斡赤斤家主人大聲說,「還看不出來麼?這是朔北人的詭計!我們一旦開城,他們就會趁機進攻!」 「不會,要攻城昨天就攻城了,」旭達汗說,「狼主不像是個喜歡玩這種招數的人。」 貴木帶著幾個人匆匆下城,隨著城門頂上的黃銅絞盤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閘門被緩緩提到貴木胸口的高度。貴木按著獅子牙的刀柄,一矮身閃了出去,在雪地上奔跑幾步,一把抱住不花剌。他幾乎懷疑不花剌不是個死人,身上沒有一絲熱氣,外袍浸透了血,被凍得鐵一樣硬。不花剌木然看著他,讓貴木想起死去的魚。 「不花剌將軍!」他用力搖晃不花剌,「醒醒!沒事了!你回來了!」 「貴木那顏,」不花剌動了動嘴唇,「我不該回來的,我的兄弟們都死了,為什麼我還要回來呢?」 貴木看向不花剌身後,他大致能認得出來,那根鏈子上的每顆頭顱都屬於一名鬼弓武士,朔北人用這種殘酷的方式來折磨這個男人。他和不花剌並沒有什麼情誼。可是看到這樣一個勇敢的族人變成這個樣子,心裡也滿是辛酸。他一刀削斷了不花剌的頭髮,斷了那條人頭鏈子。抱著不花剌返回城裡,他剛剛閃進來,黃銅巨門震動,直落下來發出驚雷般的巨響。如今青陽人只能依賴這些厚重的城門了。 「不花剌,你覺得怎麼樣?」貴木抱著不花剌登上城牆,比莫幹就迎了上來。 「蒙勒火兒說他有句話,讓我一定告訴大君,」不花剌的聲音遊絲一般,「他只是來復仇的,別的什麼都不要。」 他無力地後仰,暈厥過去。 「青陽的男人們,你們再也活不到下一個冰雪消融的季節了!」城外,蒙勒火兒忽然放聲咆哮。 他在巨狼的脖子上拍了一巴掌,調轉狼頭離去。數萬個朔北男人歡呼聲仿佛震動,持紅旗的武士們從兩側而出,像是一隻紅色的大鳥探出了雙翼。每隔一百步左右,他們便插下一杆紅旗,那些木杆都是新伐來的枯樹,下端削尖,朔北武士們用把鞘把它們砸下去,直到下端刺入雪下的泥土裡。騎兵圍繞著北都城奔跑,紅旗隨著他們的步伐延伸,顯然不久就會在南門那裡交匯。這些紅旗組成一個赤紅色的圈子,把北都城完完全全地包圍起來。 「那是遜王的……神罰之圈。」旭達汗低聲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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