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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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蘇勒橫躺在一個老人的膝蓋上,那個老人坐在一張椅子上,背後張揚著白夜蒼狼旗。 巴夯知道那是誰,看起來蒙勒火兒正在等他。巴夯摘下了頭盔,點頭致意。 「這是青陽的鐵浮屠麼?你敢來這裡,確實有過人的勇氣。那麼把我的外孫帶回去,他有青銅之血,非常珍貴,我不想他死去。我寨子裡的環境太惡劣,對他沒有好處,他應該在城裡等他的外公去看他。」蒙勒火兒看著巴夯,淡淡地說,「等他醒來的時候告訴他,靠著祖宗傳下來的狂血殺人,只不過是一隻套了豹子爪牙的羊。他讓我很失望,比他的爺爺差得太遠。只有當他的心裡也被血填滿,他才能真正稱為帕蘇爾家的狂戰士。」 兩名狼騎兵把阿蘇勒抬起來,送到了巴夯的馬鞍上。 「還等什麼?你殺不了我,我還有戰俘要審問。」蒙勒火兒揮了揮手,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 巴夯帶馬離去,僅存的幾十名鐵浮屠正在不遠處等待他,他們每個人的馬鞍後都扛著戰死者的屍體,他們必須把這些珍貴的鎧甲運回北都城,雖然看起來已經沒有什麼用了,短時間內他們甚至訓練不出什麼人可以穿著這些鎧甲作戰。 呼都魯汗看著巴夯離去的背影,心裡微微一動,抽出腰間的長弓,對準巴夯的後腦,他的弓術算不錯,足以命中。 「呼都魯汗,你要幹什麼?」蒙勒火兒的鉞緩緩地壓在兒子的後頸裡。 呼都魯汗的全身僵住了,他知道那柄刀刃口算不得鋒利的鉞在父親的手中砍下過多少頭顱。他是蒙勒火兒唯一的兒子,但是如果他敢於在眾人面前質疑蒙勒火兒的權威,蒙勒火兒一定會讓那柄沾滿鮮血的鉞落下來。 呼都魯汗緩緩收弓,把弓和箭都扔在地下,「那個孩子看起來很危險,我們不該留下他。」 「我說過讓他們走,蒙勒火兒·斡爾寒的一生,永遠兌現自己的許諾。」蒙勒火兒也收回了鉞。 他看著阿蘇勒一行的背影,冷冷地笑了,「呼都魯汗我的兒子,你急於對他下手,是擔心他影響了你的地位吧?這個孩子的身體裡流著我的血,你認為我喜歡這個孩子,你忌憚他?」 呼都魯汗不回答,仰頭看著天空。 「山碧空,你怎麼想?」蒙勒火兒淡淡地說。 「他是一個天驅武士,但還太年幼,不足以對我們構成威脅。現在放他走,會有好處,北都城裡的大貴族們會試圖投靠我們。如果我們連狼主的外孫也殺死,他們會明白投靠也絕沒有活路,他們要麼死戰,要麼向南逃竄。對於我們未必是好事。」騎在桑都魯哈音脖子上的山碧空說,「而且,當初是狼主以和親換回了和青陽部之間的和平,這個孩子是和親的結果,狼主理應顧念情誼。」 蒙勒火兒咧開嘴,無聲地笑,「是啊,他是我最心愛的女兒勒摩生下的孩子,我的勒摩啊,是草原北方最豔麗的花。我卻不得不讓她嫁給我的敵人,換取她父親的撤退……」 他笑著笑著臉色忽地一變,仿佛惡鬼暴怒般,額頭上青筋跳動,眼神猙獰得仿佛要搏人而噬,「她還和郭勒爾生下了男孩!讓他把武器對準他的外公!這是我不可洗刷的恥辱!」 他的咆哮聲中,所有人戰慄不安。 等到那怒容很久之後漸漸平息下來,蒙勒火兒低低歎了一口氣,「他說他叫阿蘇勒·帕蘇爾……你看他的眼睛,是像郭勒爾啊。呼都魯汗,你真是愚蠢,你看不出來麼?他絕不會是我們的朋友!」 第六節 不花剌站在雪地裡,左臂斷口上掛著血色的冰棱,右臂撐著弓才能勉強站直。但他知道不可能站得很久,他的身體在慢慢變冷,那張好弓的背脊也已經發出了將要斷裂的哀聲。 他放眼向四周,無邊的大雪裡躺著他的兄弟們,像是成群死去的黑色烏鴉。木黎留給他的透骨龍就倒在他腳下,已經冷透了。馬鞍一側掛著他祖傳的箭囊,裡面還殘留十二支破甲箭,他再也不可能射完這些箭了。那匹兇猛的戰馬大概是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陷入了敵群中卻沒有箭了,於是帶著箭拼命地沖進來。它連續閃開了巨狼的利爪,卻沒能避開羽人的箭,一隻利箭從它的胸口裡貫穿進去,只留下白色的尾羽在外。 他的面前是一張粗木座椅,蒙勒火兒坐在那裡,他的巨狼蹲在一旁,他輕輕撫摸著狼背上的長毛。所有的狼騎兵都圍繞著不花剌,這支野獸般的軍隊軍紀異常嚴明,蒙勒火兒沉默著,狼騎兵和狼也都不發出聲音。 蒙勒火兒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不花剌,不花剌以森冷的目光回敬。 他在等待,等待蒙勒火兒巨鉞一斬,讓他的人頭落地,這個期待支撐著他不倒下。他想起木黎死前的一幕,頸口裡湧出的血泉在空中仿佛一面飄展的戰旗,他不知道此刻他胸膛裡的熱血能否化成豔紅色的泉水了,他覺得血管裡已經結滿了冰。 「鬼弓神箭不花剌,我從北方來的路上聽說了你的名字。有人提醒我說我可以不防備木黎,但是我一定要留心不花剌,因為不花剌要殺我,我甚至看不見他在哪裡。」蒙勒火兒用低沉平淡的聲音說,「現在你這張鬼弓已經沒有箭了,我再也不必留心什麼人。我很高興,就放你回去吧,順便,把我的禮物帶回給青陽的主人。」 「我不會幫你做任何事,砍下我的頭,趁我還活著。」不花剌說。 「我並不是要故作仁慈來折辱你,我這麼做只是因為我欣賞你的勇氣,這是我含著敬意的禮物。你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木黎,可惜他最後變成了一只求死的老狗,這讓我覺得難過。」蒙勒火兒說,「你也想求死麼?因為你已經不能射箭了?」 「我父親教我的,」不花剌,「魔鬼的禮物不能收。」 蒙勒火兒低低地歎了口氣,眺望著遠言,沉默了一會兒,「如今草原上人人都蒙勒火兒·斡爾寒和他的武士們是魔鬼。他們強暴別人的女人,搶走生下的孩子,再訓練成殺人的狼騎兵。聽到白狼團的名字孩子都不敢哭泣。可是三十年前,在我們敗在郭勒爾手中之前,我們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手下的每一個武士都有自己的家、妻子、孩子和牛羊。那一戰後狼騎兵的子孫徹底地失去了這些,我們變成了冰原上孤獨的野獸。」 「你說我們製造了魔鬼?」不花剌嘴角抽搐著,冷笑,「草原上偉大的英雄,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要把自己殘暴的罪行推在敵人的頭上麼?」 「不,我們是魔鬼,我承認。但是任何人在生下來的時候都是善良的孩子,是不是?年輕人,一個人成為魔鬼總有些原因,其實每個人都可能成為魔鬼。青陽人並不擁有絕對的正義,這是戰爭,戰爭裡只區分敵人和自己人。」蒙勒火兒淡淡地說,「在戰場上你只需要想著殺死敵人和保全自己人,夥伴的死去會讓你覺得孤獨,只有敵人的血才能夠洗去孤獨。」 「那是為什麼?是因為你的野心!如果沒有野心,你的武士們就不會死那麼多,你們不會有三十年前那場失敗,你的武士也不會失去家,變成野獸!你們覺得孤獨?那是你們應得的!是你們自己……把自己的家人……和一切,都毀掉了!」不花剌仰起頭狂笑。 他是真心實意地覺得舒暢,因為他可以嘲笑蒙勒火兒的孤獨。他本以為缺少了弓箭和一隻胳膊的他已經無力去進攻這個可敬畏的老人了,但他現在覺得語言也可以,只要蒙勒火兒覺得孤獨,那麼他堅不可摧的、魔鬼的內心上還有裂痕。不花剌心裡湧起一點報復的快意,他要用兇狠的語言,變成鋒利的鑿子,在那個老人的心上鑿出缺口,深深地鑿下去,鑿出鮮血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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