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誰知道呢?老爺子們大概想過結果吧,不過不會告訴我們。」打傘的人說每一句話無不帶著溫和的笑。

  天地間只剩下雨聲,年輕人轉動著那柄自做劍「影虎」,越來越快,光影飛速閃動,可是他的腳下如釘子般穩固。天驅們緩慢地靠攏,謝圭看著持傘人掌中的紙慢慢地化為灰燼。事實上那張紙燃燒的速度已經很慢很慢了,可謝圭還是不由得擔心起來,一旦那以秘術點燃的火炬熄滅,黑暗重來,黑衣從者的梟瞳將再次佔據上風。

  但是持傘人依舊含笑,年輕人臉上漠無表情。

  紙終於燃燒到盡頭,持傘人緩緩握拳,懸在掌心的紙在熄滅前忽地騰起了三尺高的烈焰,仿佛炸開。此刻年輕人的劍在急振中發出刺耳的蜂鳴,如日之光一瞬而滅,六名天驅同一瞬間舉起武器防禦,謝圭最後一眼看著年輕人拖著劍射出,劍尖在沒腳面的積水裡割開銀色的一道。黑暗降臨,梟瞳的綠色複燃,黑衣從者這一次把速度提到了極致,雙眼拖出瑩瑩的餘光,就像在黑暗中揮動點燃的線香,常人的視力已經不夠分辨他的準確位置,謝圭也只是勉強能追得上。他看著那兩道碧光在黑暗裡倏忽閃動,急速地轉折進退,這一次黑衣從者不再敢闔眼,那個年輕人的「影虎」帶給他的威脅分明遠大于謝圭的槍。兩個人踩水的聲音響成一片,金屬破風聲刺耳,卻沒有一次有兵刃相交。

  持傘人在不遠處輕輕笑笑,打著火鐮去點火把。大概那種燃紙照明的秘術很消耗他的精神,他不願再次使用了。

  火星落下,火把燃起,幾乎同時腳步聲和武器破風聲都平息了。持傘人把火把舉高,謝圭眯著眼睛,看見年輕人提著「影虎」,踩著雨水,大步向他走來。年輕人的背後,黑衣從者默默地站著,雙手平持長刀,暴雨打在他一身漆黑的甲胄上,濺起銀亮的水花。

  「看來用不著我了,刀太出色,守望人就總是沒事可做。」持傘人笑笑說。

  年輕人和謝圭擦肩而過的瞬間,黑衣從者仰天倒下,唯一的一道傷口在他的頸下,他的頭顱像是一隻漏水的水囊,鮮血混著雨水沿著下巴嘩嘩流淌。那一劍對謝圭來說不可思議,年輕人在黑暗中瞬息消逝的機會裡,用「影虎」從下巴下方刺入,一直貫入了腦顱。黑衣從者倒在積水裡,他最後一個動作是舉手向天,袖甲裡什麼東西激射出去,在夜空里拉出淒厲的鳴聲。

  「該死!」謝圭臉色一變。

  「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殺了這個人,現在他已經死了,其他的和我無關。」年輕人停了一步,側頭看著謝圭。

  謝圭沒再說什麼,按住腰間劍柄保持戒備,看著年輕人緩步離開。他從那個年輕人的眼睛裡看到了虎一樣的光芒,讓他感覺這是個不可逼迫的人。他驚訝地發現年輕人渾身上下幾乎無處不是傷口,那身看起來柔韌無比的黑衣上有不下幾十道細小的傷口,鮮血被雨水沖刷而下,有些傷口很貼近要害,如果黑衣從者能夠多刺入一寸,這一戰的結果就要改變。

  「龍襄,別那麼沒禮貌,見過天驅武士團的謝圭先生。」持傘人慢悠悠地說。

  年輕人沒有停留,收劍入鞘,和他擦肩而過。

  持傘者漫步從角落中走出來,和謝圭並肩,看著那個年輕人離去的背影,笑了笑:「沒有讓雇主失望吧?那就原諒一下年輕人的傲氣吧,這是本堂五十年來刀術最出色的年輕人,他太出色了,以至於我們都不知道派他執行什麼任務才合適。還要多謝你們為他找來合適的木偶。」

  「木偶」在刺客行當裡暗指被殺目標,「刀」指執行殺人任務的人,而「守望人」的任務要麼是對漏網之魚補刀,要麼是解決無法逃脫的殺手。

  「這是事先說好的報酬,五千金銖的金票,宛州江氏開具,可以在宛州和帝都任何地方兌換。」謝圭從懷裡摸出一隻密封的小竹筒遞了過去。

  持傘人接過竹筒,笑笑,收進自己袖子裡:「算是你們運氣了,這樣練習殺手武術的辰月教徒,確實不是你們這種上陣砍殺的武士擅長對付的。」

  「不查查看金票的數額?我聽說天羅是這世上最精明的生意人,交易的一分一厘算得清清楚楚。」謝圭斜眼看著持傘人,那張褐色的竹傘依然有意無意地遮著那人的臉。

  「沒有必要,我們相信天驅的信用。」持傘人轉身準備離去。

  「是因為你們看重的並非五千金銖吧?」謝圭在他身後說,「天羅從不會為了區區一點小錢出動本堂的刺客,你說你叫蘇鶴麾,那個年輕人,你叫他龍襄。天羅上三家中,龍家研究極致的暗殺武術,蘇家最精于殺人秘道。沒有絕大的利益,天羅不會派出你們這樣強絕的搭配吧?」

  「刺客只執行任務,不過問決策。太想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殺一個人,會動搖決心。」蘇鶴麾笑笑,「交易結束了,快去救你們的朋友吧。」

  「一路走好。」謝圭說。

  蘇鶴麾在瓢潑大雨中走了幾步,停了下來,卻並不回頭:「老爺子們的想法,是這時代要再次改變了。無論辰月這一次的謀劃能否成功,大胤註定要亡國。我們想在新的時代活下去,天驅或者辰月,我們想知道誰能主宰新的時代。魘非常欣賞息將軍,他認為息將軍將給東陸帶來平安的新時代。而刺客也想生活在平安的時代……也許有一天我們之間會有更多的交易。」

  「你們和辰月也有不錯的交易吧?」

  蘇鶴麾笑笑:「據實而言,在出價上辰月的教士們更加闊綽……不過老爺子們對於之前和辰月的交易並不滿意。」

  「你說話真像宛州商人。」

  「這是我們之間的區別啊。我們不是天驅,也不是辰月,不想為了理想或者神作戰。我們只是一群湊在一起,想互相支援著活下去的人而已。」蘇鶴麾在遠處微微欠身,像是行禮,而後緩步離去。

  謝圭沉默著,看著他的背影慢慢地進入雨幕。忽然,他消失了,像是融化在那片大雨裡,一把傘落地。

  外面的聲音徹底平息了,息衍默默地站起來,把手裡的箜篌放下,整了整自己的衣領。曲子已經奏完了,琴師只需等人喝彩,息衍卻還沒有絕對地把握喝彩的人會是誰。

  沉重的戰靴聲由遠而近,謝圭抖開滿是雨水的風帽,隔著鐵欄對息衍一笑:「差點死了。」

  「我正在想我已經準備好了,只不知進來領我上路的是你還是那個辰月。」息衍說,「你幾乎來晚了,再有一會兒我的屍體都涼了。」

  「事實上對你的判決昨日才下達,文書還沒呈交給皇帝審閱。但是那名辰月武士提前出發,用一份假的判罪文書騙過了百里景洪,等你人頭落地,真的才會寄來。雷碧城急於要你死,我聽聞一個名叫百里莫言的人持加蓋皇帝印璽的密信要求禦史台從速判罪,才意識到這件事遠比我想的急迫,召集他們馬不停蹄地趕了兩天一夜,剛到有風塘就看見你的信鴿飛過來,又馬不停蹄地往這邊來。」謝圭說,「多虧你的鴿子,你怎麼訓的鴿子?在這種大雨天都不找地方避雨,始終準備給你報信。」

  「這個以後可以教給你,你說那個人叫做百里莫言?」

  「百里莫言,大概十五六歲,盲眼,是個白玉一樣的貴公子。以前帝都公卿裡都沒有過這個人。」

  息衍深深吸了口氣,臉色凝重:「百里莫言是百里長青的兒子。」

  「百里長青?」謝圭被震動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