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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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的箜篌聲忽地一頓,翻上新高,同時放聲而歌: 「人壽百年爾,誰得死其所? 有生當醉飲,借月照華庭。 我不見萬古英雄曾拔劍,鐵笛高吹龍夜吟; 我不見千載胭脂淚色緋,刺得龍血畫眉紅。 ……」 笛聲中斷,黑衣從者拔刀,刀色生青,刀身筆直,刀鐔中那粒鐵珠急震,發出令人悚然的銳響。他伸手從背後摘掉大氅,露出渾身鐵鱗甲,每一片烏鐵上都隱隱透著冰絲花紋,那是淳國特產的冷鍛魚鱗鋼,風虎鐵騎便是使用這樣的鋼材打造鎧甲。黑衣從者打開死牢大門,看了一眼外面瓢潑般的大雨,提刀緩步而出。 他的背後,息衍的箜篌聲越發高亢,仿佛十萬甲兵列陣,十萬戰馬躦蹄,十萬長刀轟鳴於鞘中。 黑衣從者打了一根火把,可是火光不夠穿透黑暗。他環視周圍,隱隱約約六條黑影站在雨裡,對他呈包圍之勢。沒一個人打傘,因為他們需要緊握武器,兩個人持刀,一個人持重劍,一個人持雙手重槌,一個持長槍,還有一個人持一對帶鎖鏈的牙鉤。他們每個人都穿著全套甲胄,冰冷的雨打在他們的鐵盔上,濺起了水花,水花又順著甲縫一邊往下流一邊滲入裡衣,這樣寒冷的天全身濕透必然難受得很,但是沒有一個人動作,除了流汗。 在這寒冷的雨夜裡,他們每個人都在流汗。 黑衣從者前進幾步,六個人組成的包圍隨他一起移動,每個人和他之間的距離都保持了不變。他把火舉高,勉強照亮了距離他最近的敵人,那個人持長槍,頗為年輕英挺,看起來面熟。 「羽林天軍都統謝誠,我在帝都曾見過你。」黑衣從者想了起來。 「天驅武士團,謝圭,這才是我的真名。」持長槍的年輕人說。 「我不用知道你們的真名,我不會為你們立墓碑。」黑衣從者淡淡地說。 「我敢於告訴你真名,因為對將死的人不用刻意隱瞞。」謝圭一字一頓。 黑衣從者把火把拋向空中,雙手緊握刀柄,收到右胸前,刀尖指天,石像般寂靜。火把落在地上,立刻被雨水熄滅了,一點光也不剩下,每個人都面對黑暗,聽著嘩嘩的雨聲。謝圭的汗流得更急了,他知道這個對手何等可怕,雷碧城的學生不會是弱者,這個黑衣從者如果不具備殤陽關屍武士那驅使死人的秘術,那麼勢必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他那柄刀上。謝圭知道殤陽關上白毅和息衍如何聯手才重創了屍武士,他們六個人加起來是否比得上素月墨羽?謝圭完全沒有把握。 黑暗裡忽地跳起兩點光,顏色像是螢火蟲的淡綠,卻火一般熾烈。綠色的光斑在一道冰冷的金屬上滑過,鐵珠急震,雨幕和風被淒厲的呼嘯撕裂。 「梟瞳!」謝圭聽說過這種秘術,它能讓人在絕對的黑暗裡看見任何發熱的東西。 六個人同時發動,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就像是有人拍了一下掌,下達了命令。事實上無人拍掌,給他們下命令的是息衍的箜篌聲,那個瞬間箜篌聲忽地斷絕,天地間的風雨聲在此時變得分外清晰。時間仿佛變慢了,地面上濺起的水珠在黑暗中掠過銀亮的線條,武器切斷那些線條掃出致命的弧。天驅和辰月的絕頂武士交錯而過,武器沒有發生格擋,謝圭的槍鋒所指是那對碧色梟瞳之間,黑衣從者的眉心。但是在他命中之前,梟瞳熄滅了,那是黑衣從者閉上了眼睛,謝圭感到他的槍走空了,隨即溫熱的液體濺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某一個同伴在交錯而過的瞬間受傷了,但是沒有人發出聲音,在生死的搏鬥中,一次呼吸的時間足以致命,失去目標的天驅們同時轉身向著黑暗攻擊。天驅之間默契的配合使第二次攻擊沒有留下死角,但是武器只是在冷濕的空氣裡帶起了幾聲無奈的呼嘯,黑衣從者仿佛融入了黑暗而消失了。六個人立刻背靠背結成防禦,彼此都感覺到同伴劇烈的心跳。 謝圭握住長槍的中段,那是傳自翼天瞻的「雙曼羅單手陣」,羽人無數代精煉出來的防禦武術。他開始後悔自己的大意,他本以為己方佔有人數上的優勢,但是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人數完全不能發揮作用。那名黑衣從者用他刀鐔裡的鐵珠聲和那雙綠色的梟瞳迷惑了他們,在他們以為自己已經接近成功的時候,鐵珠聲和梟瞳的綠光都消失了。而謝圭絕對相信黑衣從者正在一個他們無法預估的角落裡梟鳥般觀察他們這群獵物,推算下一次進攻的時間,這樣詭秘的風格不像一個武士,而是刺客。黑衣從者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們中也許會有人倒下。 他沒有抬頭,所以看不見頭頂的黑暗裡一雙細長的碧眼緩緩睜開。那雙眼睛懸停在那裡,仿佛漆黑的天幕開了口子,隨即蝙蝠般墜落。 那名持牙鉤的天驅爆發了一聲短促的警告,在梟瞳下落的前一瞬,他在自己光滑如鏡的武器中看到一道綠色閃過。六個人幾乎在同時察覺進攻不可思議的來自頭頂,五個人向前撲出,謝圭舉槍迎擊。他擊中了,卻不是黑衣從者的身體,他的紅槍和黑衣從者的佩刀在空中交擊,一連串短促的格擋聲連在一起。依靠「雙曼羅單手陣」幾乎沒有破綻的防禦,他在黑衣從者落地之前接下了全部攻勢。 但他沒有聽見黑衣從者落地的聲音,當他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晚了一個瞬間。他的同伴清楚地看見謝圭背後的黑暗裡,兩道碧光緩緩張開。 謝圭在同伴的驚呼中預感到敵人的位置,他發力前撲,聽著背後那柄刀的嘯聲如索魂般跟了過來。他不能再快了,也來不及轉身格擋,因為來不及換氣,他的力量已經耗盡。鐵珠急震,毫不忌憚地暴露出黑衣從者的位置,因為獵物就要死去,獵人也就可以坦然現身了。 謝圭站住了,絲毫不動,以自己的後背硬接那一刀。仿佛把整個身體割裂的痛楚從背後傳來,但是謝圭知道自己冒險成功了,他聽自己的老師說過,如果真正的快刀切開人的身體,死去的人只會在那個瞬間感到一種足以冷卻整個世界的冷。謝圭在羽林天軍大氅下穿了重甲,黑衣從者出刀前沒有時間蓄力,刀上的力量並不足以破開精鍛鎧甲。 謝圭回身長槍橫掃,卻再次失去了目標。黑衣從者又一次闔眼,如前次一樣完全融入了黑暗。 這一次靠的是運氣,下次黑衣從者出現時誰會死?謝圭不能再等下去,他忽然撒手拋掉長槍,用力擊掌。他清楚這是何等冒險,他沒有在黑夜裡視物的能力,對手也許就在他身前不到一步處,可能不等他擊掌完畢就會一刀穿透他的心口。 他沒有死。隨著他擊掌,黑暗裡騰起一道兩尺長的火焰。 燃燒的是一張紙,可是誰也沒見過一張紙燃燒起來可以有這樣熾烈的光,倒像是澆了牛油的火炬。那張紙懸空浮在一個人掌中,那個人打著一把傘,站在不遠處的角落裡,傘低垂了下來,遮住他絕大部分面容,只剩傘簷下留著一抹小鬍子的嘴。 那張嘴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去吧,燒不了很久,但是足夠你殺掉他。」 他的背後,一柄帶弧度的劍從黑暗裡慢慢顯露出來,一個精悍的黑影大步而出,踩著雨水走向謝圭。那張燃燒的紙照亮了周圍的一切,黑衣從者賴以藏身的黑暗被驅逐了,他原本在謝圭側面不遠處貓兒一樣俯著,此時慢慢地站直了身體。他生青色的長刀垂在一側,雨水沖刷著血跡高速流下。 提著弧劍的人走到謝圭面前,那是個大概十六七歲的男人,一身看不出材質的貼身黑衣,一張年輕卻落拓的臉,頭髮隨意的挽成一把垂在肩上。 黑衣從者背對著他,凝然不動。 「你的劍很好,這就是殺手劍?」謝圭說著緩步退後。 「影虎,自己打的。」年輕人用最平淡的聲音回答。這時候他轉動那柄弧劍,劍身反映持傘人手中的火光,晃著每個人的眼睛。 「快點,不要浪費時間。」打傘的人用含笑的聲音催促。 年輕人不再回答。他和黑衣從者相隔不到兩丈,都紋絲不動,這個距離足夠謝圭以長槍發動雷霆一擊,是至危險的距離,但是雙方似乎都不急於動手。 「天羅,這麼做你們考慮過後果麼?」黑衣從者淡淡地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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