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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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史台這幫蠢物在想什麼?這次不永絕後患,總有一天息衍這只狐狸會逃歸山林!」長公主看了他一眼,略略降低了聲音。 「回去帶信給諸位禦史,以前嬴無翳佔據天啟的時候,為了自保依附於嬴無翳,長公主施恩,不會追究。他們留在嬴無翳那裡的把柄,時過境遷,也就忘了吧。但如今是長公主輔佐陛下治理天啟城,如果諸位禦史依然想著效忠嬴無翳,那就是死罪。」雷碧城淡淡地說著,揮揮手,「請諸位禦史大人重新再看息衍的卷宗,多想想。」 蘭台令看到雷碧城揮手令他退下,簡直如同死囚蒙了大赦,向著長公主匆匆拜別,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出了桂宮。直到站在了宮牆外的陽光下,他才狠狠地打了個哆嗦,一身冷汗湧出毛孔,濕透了裡衣。 這一回倒不是畏懼長公主,他已經習慣了這個女人的陰寒和易怒,可是雷碧城緩緩睜開眼睛的瞬間,他驚得無法呼吸。雷碧城淡淡的目光裡,似乎有個森冷的鬼魂撲進了蘭台令的身體。 桂宮裡,雷碧城說:「長公主不必動怒,禦史們並不是愚蠢。他們懂長公主的意思,可是有別的人在威脅他們。嬴無翳有個屬下謝玄,在『離國三鐵駒』中是排第一的人物,對於權術極有心得。在嬴無翳佔據天啟的時候,由他出面收買了不少帝國公卿,還搜集他們行為不檢點的證據,作為把柄捏著手裡。這次七禦史的意見如此一致,難得罕見,如果我沒有猜錯,是謝玄私下要脅的結果。」 長公主沉吟了一會兒:「嬴無翳要救息衍?嬴無翳為什麼要救息衍?他們是死敵。」 「敵人和盟友,總是流轉變化的。比如我也曾是嬴無翳的屬下,可我如今可以為長公主去取嬴無翳的人頭。何況,自始至終,息衍也並未把嬴無翳真正看做他的敵人。如果不是息衍阻止,白毅或許能在殤陽關前射殺嬴無翳。」雷碧城淡淡地笑。 「有過這樣的事?」長公主吃了一驚。 「千真萬確,消息是我埋伏在離國軍隊裡的學生送出來的。不但息衍並不想殺嬴無翳,白毅也在猶豫。因為他們都是出仕于諸侯的武士,不能出面對抗掌握皇室大權的長公主。而嬴無翳這只來自南蠻的獅子卻是長公主最好的敵人,嬴無翳只要還活著,長公主就很難實現收服諸侯的大計。」雷碧城語意深長,「其實白毅和息衍眼裡,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正是皇室啊!」 「皇室?」長公主悚然,「我知道白毅和息衍早有不臣之心,想借助兵勢在諸侯國坐大,可他們難道真敢把矛頭指向皇室?他們不怕死麼?」 「白毅身為禦殿月將軍,十年來從不曾入天啟朝覲。對他而言,皇室不過是個象徵,楚衛國才是他要效忠的,皇室想收服諸侯,首先是離國,其次就是楚衛國。楚衛的疆土併入王域,無疑是白毅不想看到的。而息衍是如今東陸天驅的領袖,從風炎朝以來,天驅幾乎被趕盡殺絕,這些都出自皇室的授意。長公主以為他能不恨皇室麼?白毅和息衍都是武士,如果皇室的復興威脅到了他們自身,他們就會變作不擇手段的暴徒!」 長公主沉思良久,沉沉地點頭:「碧城先生一語,點醒夢中之人!這麼說來,就更不能讓息衍這個逆賊活過這一關!」 「長公主英明,應用最雷厲風行的手段,令禦史台即刻定罪,即刻執行,不要等待春天。」雷碧城聲音冷峻,「息衍是一隻可怕的狐狸,多活一日,就多一分危險!」 「就依碧城先生之意!」長公主點頭,「甯卿,午後你自己去禦史台,三日之內,把定罪的文書發往南淮城,要百里景洪即刻執行!十日之內息衍若是還沒死……禦史們該知道後果!」 「領長公主令!」寧卿肅然行禮。 「那麼雷碧城先行告辭,陛下下午還有召見,我明日再來拜會長公主。」雷碧城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一刻,宮殿一角的黑衣從者也站了起來,他一直半跪在那裡,拄著長刀,沒有動過一分一毫,也沒有發出哪怕丁點聲音。蘭台令走進這座宮殿時完全沒有察覺宮殿一角的陰影中還有這麼一個人,遠看去那根本就是一座跪著的武士俑。 「碧城先生輸給了我,可有什麼彩頭獻上?」長公主笑。 「富有四海的人,只有天下可以作她的彩頭吧?」雷碧城也笑。 他轉身直出宮門,黑衣從者在他身後亦步亦趨,黑衣下的鐵甲叮叮作響。 直到那鐵甲聲消失在遠處了,寧卿才轉身面對長公主,壓低了聲音:「長公主,甯卿有話,不知該不該說出來。」 「說吧,有什麼不能說?只要你乖乖的,你說什麼我都喜歡聽。」長公主摸了摸他的頭。 「按照碧城先生的計畫,蠻族和羽族會分別進軍淳國和晉北國,兩國兵力無法抵擋的時候,我們派出金吾衛和羽林天軍馳援,趁機奪取兩國,把諸侯的領土納入王域。可是這有一個前提,就是淳國和晉北國的兵力加上皇室的兩萬輕騎和四萬重弩,確實能夠擊潰來犯之敵。否則我們將滿盤皆輸,蠻族鐵騎和羽族射手會一直推進到天啟城下。而我們南邊的天南三國只要聯合起來鎖住殤陽關,就能夠擋住蠻族和羽族,保住他們自己的領地。此時我們無路可退,」寧卿頓了頓,「王域將變成外夷肆虐之地……大胤會……亡國!」 「是,你說得一點都不錯。」長公主一點也不驚訝,「寧卿,你從未真正相信過碧城先生,是麼?」 寧卿斟酌了一下:「寧卿無法相信一個自己不瞭解的人。」 「是啊,我也想知道碧城先生為什麼而來,在想什麼。可我不知道,也許世間就是有這種半神半人,以俗子的智慧要去揣摩他的心,是不可能的,那僭越了天地間的至高的禮數。」長公主低低地歎了口氣,「可我相信他,對這麼一個人來說,俗世的財富權力,都不在他的心裡,他代表神的意志,不能違抗。寧卿,你不知道這些日子在我身上都發生了些什麼,如果你能看見,你一定會為我高興。你過來,過來摸摸我的臉。」 寧卿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有很長一段時間長公主沒有招他侍寢了,他也沒有太多機會觸及長公主的肌膚。他瞭解這個正值虎狼之年的女人,除非有了新歡,否則那麼久不招男子共寢是不合她本性的。他意識到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緩緩地伸出了手。長公主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貼在自己面頰上。 手指上傳來的感覺像是觸到了玉,觸到了絲綢,可是玉沒有那麼溫暖,絲綢不會有那樣的彈性。那張臉上的肌膚仿佛有股磁力,讓人觸到了不忍放手,像是觸到了什麼天地間的至寶似的。 「恭喜長公主……恭喜長公主!」寧卿的聲音微微顫抖。 這不可能是長公主的臉,那張滿是皺紋,皮膚乾澀的臉。這些年來,每次侍寢之後他總要拿一張帕子沾著蔬果中擠出的汁液為長公主輕輕擦臉。可她老了,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永遠回不到二十歲的肌膚,幾十年來的濃妝和歲月本身的剝蝕,像是風化石頭那樣,在她的臉上刻下了無法抹去的紋路。可是那張臉下的輪廓,以及那股熟悉的氣息,又毫無疑問是長公主本人。 他是在撫摸二十歲時的長公主的臉!時光仿佛倒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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