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
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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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勒火兒,你還是老樣子,喜歡說那些故作高深的話。」木黎目光如電,牙刀空揮,放聲咆哮,「來啊!你還沒死,我也還沒有,在北方是不是等得很著急?你現在很開心?來!殺了我,你會更加開心,殺了那個曾打敗你的奴隸。蒙勒火兒我知道你心裡很著急,恨不得沖上來咬斷我的喉嚨,我給你這個機會!」 蒙勒火兒出人意料的鎮靜:「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為了戰勝我?還是要把你自己的命葬送在這裡,盡你對青陽部的忠誠?」 木黎不再說話,提刀撲上,快如奔馬。蒙勒火兒揮手,阻攔在他和木黎之間的狼騎兵們迅速地閃開了一條路,蒙勒火兒單手提鉞指向木黎。木黎距離蒙勒火兒只剩下幾步距離,忽地躍起,右手牙刀劃出蕭煞的弧線,帶著迫人呼吸的力量向蒙勒火兒的肩膀斬落。蒙勒火兒沒有移動,動的是他胯下的巨狼,那頭狼偏轉頭,準確地咬住了木黎的牙刀,那柄東陸出產的名刀在狼牙下輕易地碎裂了。又是一道蕭煞的弧線,鐵光直指蒙勒火兒的臉,那是木黎左手拔出了一直困在背後的重劍,那是郭勒爾·帕蘇爾生前的佩劍,是他統帥青陽大軍的憑證。蒙勒火兒忽然收回了鉞,以鉞柄的鐵木橫封,架住了木黎的重劍,這必殺的一劍在蒙勒火兒那裡仿佛一個孩子把戲。木黎還未落下,蒙勒火兒左拳猛地擊出,命中他的胸膛,把木黎瘦小的身體淩空擊出一丈! 木黎在雪裡翻滾,按著胸口爬了起來,面容猙獰,臉上青筋跳動:「來啊!老狼!再來!別停!讓我殺了你!」 「木黎,我曾經那麼欣賞你啊!那時候你在我眼裡是一匹兇狠的狼,磨尖了牙齒和爪子,想要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那時候你還是個沒有地位的奴隸崽子,除了那些刀一無所有,你要用我的頸血換取你的自由和榮耀。和那樣的木黎對敵,讓我激動得手會發抖。可是看看你自己,看看現在的木黎,你只是青陽部的一頭老狗,吼叫著要為主人盡忠。」蒙勒火兒喟歎,「看到你這樣,我有些難過。」 蒙勒火兒調轉狼頭,緩緩地離去。 「蒙勒火兒!」那份羞辱讓木黎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他高舉重劍,奔向蒙勒火兒的背影。 蒙勒火兒抓著白狼的長毛,並不回頭,隨手摸到了自己的戰斧。他半轉身體,把戰斧擲了出去。木黎看見一個黑影逼近,不由自主地豎起重劍擋在自己面前,戰斧呼嘯著盤旋,擊中了劍刃。木黎感覺到自己心口剛才被蒙勒火兒擊中的地方忽然痛得像要裂開,他退後一步,吞下了一口腥鹹的唾液。被反彈的戰斧在空氣中劃過巨大的弧線,重新回到蒙勒火兒掌中。蒙勒火兒勒馬回顧,直視喘息著的木黎,微微搖頭。 「木黎,不要白費力氣了。你現在只是想死,失去了求勝的心,你的人生已經結束。」蒙勒火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他看著木黎,笑了。他勝利了,三十年之後他徹底摧毀了這個桀驁的奴隸崽子。這不靠他的斧和鉞,是靠意志,他摧毀了木黎的信心,把他從驕傲的青陽英雄打回一個將死的老奴隸。這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快意,殺了木黎怎麼能和這種勝利相比?怎麼能有一種復仇像這樣暢快? 木黎看懂了蒙勒火兒的笑,他忽然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了,他失去了說話的力量。他的腦海裡有千萬人對著他大喊: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這讓他想起他還是個小奴隸崽子的時候,做過一個可怕的夢,夢見那些貴族圍繞著他,俯視他,指著他,每個人都大喊說: 「你是個奴隸崽子!」 「你是個奴隸崽子!」 「你是個奴隸崽子!」 他劇烈地喘息著,雙手抓著劍柄,劍尖無力地垂在雪裡。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你是個奴隸崽子……你的人生已經結束……你是個奴隸崽子……」那些人的喊聲要撕裂他的耳膜。 「不!我不願意結束……我還沒有結束!」他想要大吼,聲音從喉嚨裡出來,卻是嘶啞的呻吟。 他的視線模糊了,蒙勒火兒的背影慢慢遠去,他拖著腳步往前挪動,忽然那股被他咽下去的咸腥唾液重新湧了上來。他用手捂住,吐了出來。他移開手,怔怔地看著掌心的紅色。他感覺到生命和血一起慢慢從他的身體裡流淌走,他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老了,其實早該死了。蒙勒火兒看穿了他的把戲,他並不是來求勝的,他來求他自己的結局。其實他自己心裡都不知道,原來他是那麼渴望蒙勒火兒巨鉞劈下的瞬間,那是將軍木黎應有的結局。 蒙勒火兒那個魔鬼,不僅是殺人,也把人的心作為玩具。他不給木黎英雄般的結束,木黎可以死,作為一個戰敗的奴隸。 狼騎兵們重新跨上了狼背,跟隨者蒙勒火兒離去。蒙勒火兒去向了西邊,這意味著他暫時放棄了奪取北都城,孛斡勒和浮橋被毀使他損失了寶貴的時間,此時青陽潰軍已經重新集結起來,靠著接天的北都城牆,他們應該可以守住。大隊騎兵跟隨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尾隨在白狼團之後。剩下幾百名朔北騎兵們帶馬上前,砍殺最後的幾十名奴隸武士。 木黎在奴隸們的哀嚎中仰起頭,默默地對著天空,雪花飄落,在他的瞳孔中變得越來越大,晶瑩剔透。漫天的雪……多年之前也是這樣一個雪天,十四歲的木黎殺死了他的主人。後來這樣大的雪總在他的夢裡飄飛。那個十四歲的孩子殺死了主人之後仿佛喪家之犬那樣在雪地裡逃亡,背後是嘈雜的吼叫聲和馬嘶聲,他感覺到自己就要被這個世界的寒氣凍死了,他的生命隨著體溫漸漸流走,他跑不動了。 就這麼死了吧,他想。他撲倒在雪地裡,撲倒在一匹黑色的馬前。他抬起頭看著馬背上的人,想看他怎麼殺死自己。他看見的是個陌生的年輕人,眼睛裡有一道白翳,冷峻威嚴。那個年輕人叫郭勒爾·帕蘇爾,是他新的主人,他的朋友,他的君王。而現在郭勒爾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人能救他。 所以他就要死了。 木黎緩緩地跪下,仰首對著天空。 最後一名孛斡勒旋轉著倒在雪地裡,朔北騎兵們圍繞著木黎。現在只要輕輕一刀,他們就可以取走這個垂死老人的命。但是朔北武士們猶豫著沒有動,因為蒙勒火兒並未說可以殺死他。短暫的沉默後,一個巨大的身影從人群中閃出,他大步走向木黎,臂上的銅盾中彈出了一截厚重的劍刃。 那居然是一個身高達到一丈五尺的誇父。誇父武士沉默地抬腳踩在木黎的肩上,抓住他的頭髮,把劍刃壓在他的後頸裡,朔北武士們一齊退後。 誇父武士聽到了急速逼近的馬蹄聲,他從那聲音裡覺察到了危機,於是扭轉頭。那是匹青黑色的戰馬,沿著河岸而上,一迅雷之勢切開了朔北騎兵的隊伍直沖進來,馬上的人影雙手撐鞍,在馬背上站了起來。他躍起了,雙手握刀,刀長五尺,旋身劈斬。這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優雅中透著肅殺之氣,完全不是滿族武士的大開大闔。朔北騎兵們甚至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他逼進了木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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