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七七


  已經來不及了,木黎帶領奴隸武士們從戰錘身後逼近,再次擲出了投矛。戰錘沒有再閃避,它承受了這一輪攻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前蹄騰空,整個人立起來。這時候它足有五個人的高度,僅靠著兩條有力的後腿支撐,對於處在它正下方的木黎而言,戰錘遮蔽了整片天空。

  戰錘向前撲去,壓上全身重量,兩隻前蹄猛地踏地,鼻孔中沖出兩條白色的氣柱。就像是一場地震,周圍的人隱約覺得地面也發出近乎碎裂的聲音,周圍數十步內,大片的積雪被震飛起來,把戰錘自己也遮蔽了。木黎的隊伍立刻被雪吞沒了,對於在戰錘身邊的十個人,眼前所見仿佛一場雪崩。不花剌只能看見最靠外的一名奴隸武士從馬背上跌落,那匹矯健的戰馬被震得離地飛起,斜斜地落地,折斷了腿骨。而距離戰錘最近的人,受到的衝擊只會更大。戰錘再次使用了在雪窠裡的戰術,在雪塵還未落下之前,它跳躍著,四蹄在周圍高速踐踏。

  「跟我上!」不花剌大吼,帶著二十名鬼弓沖向戰錘。

  戰錘的身體忽然歪斜了一下,它有力的跳躍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似的,這東西不甘地嚎叫起來。雪塵漸漸落下,露出了下面的人,是那些落馬的奴隸武士。這些年輕人中至少有七人倖存下來,他們拉住了戰錘身上垂下的鐵鍊,朔北武士就是用這些鐵鍊來控制戰錘的。七個人合力把戰錘拉得在原地打轉,鐵鍊繃得筆直,似乎隨時會斷裂。戰錘瘋狂地擺動頭部,但是那些危險的尖角都無法頂到奴隸武士們,這些鐵鍊的長度原本就是計算過的。

  一個瘦小的人影忽然從戰錘面前的雪地裡竄出,他提著一根投矛,在雪地裡狂奔,正面逼近戰錘。那是木黎,他迎著戰錘的尖角撲上。戰錘立刻低下頭迎擊這個敵人。木黎沒有擲出投矛,他在尖角下貼地滾身,閃到了戰錘的腹下,六角犛牛腹部是大片的毛,長達十數尺,一直拖到雪裡,仿佛一大片黑色的樹藤,木黎的身影立刻被那些毛遮掩了。六角犛牛低頭看向自己的腹下。忽然,它長長地哀嚎了一聲,奮盡全力掙扎,七個奴隸武士拉不住鐵鍊,滾倒在雪裡。六角犛牛昂起頭,長角對著天空,不花刺這才發現它的左眼被一根投矛刺穿,足有半支投矛深入它的眼珠裡,給了這個東西近乎致命的一擊。那不是靠投擲的力量,木黎是在六角犛牛低頭的時候,借著長毛的遮掩,把那支投矛當作長槍刺了進去。

  戰錘發瘋般旋轉身體,它帶著那些鐵鍊飛旋起來,來不及伏下的奴隸武士都被鐵鍊擊中。那些鐵鍊重達數百斤,不花刺清楚地看見一個向前奔跑的奴隸武士被後面襲來的鐵鍊擊中,那個瞬間他的身體就像是一根被攔腰劈斷的樹那樣折斷。他倒在了雪地裡,再也沒有爬起來。

  「放箭!」不花刺大吼。

  二十枚黑羽箭同時射向了戰錘的眼睛,但是被戰錘擺動頭部避過了,僅僅命中了它的鐵面,就像木黎所說的,這對它完全不構成傷害,甚至算不上是撓癢。又一輪二十枚黑羽箭射向它的頸部,但是弓箭並不能洞穿它的甲胄和皮膚,只是令它越發得狂怒。戰錘向著他們直沖過來,措手不及的鬼弓武士們沒有來得及避開,戰錘沖入他們的佇列中,再次旋轉身體。鐵鍊如巨鞭那樣抽打在鬼弓們的戰馬身上,把人和馬的骨骼一起打碎成粉末。不花刺在自己的馬被擊中前的一瞬間從馬背上跳了起來,伏地滾身,避過了鐵鍊。他回頭,看見雪塵中跟隨他的人都已經倒下。

  他距離戰錘只有不到十步,他已經忘記了後退這件事。他爬起來向著戰錘奔跑,一邊奔跑一邊發箭。戰錘背對著他,沒有轉身,而是猛地臥地,試圖用身體把這個敵人活活壓死。不花刺狂奔到戰錘身邊的時候,那個上萬斤的身體仿佛巨石一樣砸在他面前。帶著令人窒息的臭味。不花刺往後跳了一步,仰頭才發覺自己傷佛面對一堵接天的牆,剛才射出的那些箭只不過刺進了牛皮甲胄裡,完全沒有對戰錘造成傷害。從沒有這樣的敵人,讓他覺得自己如此渺小。不花刺又抓了一口雪含在嘴裡,寒冷無法令他的血冷卻,他從後腰拔出彎刀,抓住了戰錘甲胄縫隙裡露出的長毛,反手持刀紮在縫隙裡。

  他的刀尖紮入戰錘的身體,仿佛在戳幾十層疊在一起的老牛皮。他還要繼續加力,戰錘痛得站立起來。不花刺一手扯著戰錘的長毛,一手握緊刀柄,被帶得騰空。他腦海裡一片空白,手上握不住,被甩到兩三個人的高度。落下的瞬間他擰轉身體,踩在彎刀的刀背上,彎刀脫離戰錘的身體下墜,不花刺也攀上了戰錘的後背。戰錘喉嚨裡滾動著雷鳴般的吼聲,毒藥讓它的血液加速流動,雙眼漸漸變得血紅,劇烈的痛楚讓它完全瘋狂,它環顧四周的人類,後蹄發力,像是一枚離開投石機的石彈,沖向了距離它最近的一群奴隸武士。

  不花刺手腕翻轉、把戰錘的長毛在自己手上纏了幾圈,緊緊地貼在它的背上。他被顛得五臟六腑都要移位,而周圍都是戰錘背甲上的鐵刺,他不敢移動,他的腳踝已經在一枚鐵刺上磨得鮮血淋漓。他掙扎著甩脫了那只被紮在鐵刺上的靴子,雙腳摸索著,光著的腳忽得一涼。他踏到了戰錘背甲上用於固定鐵鍊的兩枚鐵環,他把腳伸進去踩實了,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的雙手自由了,立刻伸到背後去摸彎刀,這才想起剛才彎刀已經失落了。他抬頭看向前方,大吼:「投矛!給我投矛!」

  戰錘沖入奴隸武士們中間,憤怒地擺頭,鐵槍般的尖角把一些人橫掃出去,另一些則直接被掛在尖角上。更可怕的是戰錘的鐵蹄和鐵鍊,戰錘旋轉身體,鐵鍊把身邊十幾步內的人都打倒,它挨個地踐踏那些屍體,發洩著憤怒。有些奴隸武士試圖靠近不花剌把自己的投矛扔給他,不花剌努力探出身體去接,卻沒有抓中任何一支,而那些靠近的奴隸武士一個個被鐵鍊打倒,再被踩成血水。

  不花剌看著那些奴隸武士一個個倒下,被踐踏。那些年輕人,他們骨骼碎裂,鮮血橫流,他們死在這裡了,作為一個卑賤而勇敢的奴隸,很少有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即便這場戰爭青陽獲得最後的勝利。不花剌覺得自己的渾身都在疼痛,仿佛被踐踏,仿佛被抽打。他想起木黎的話來,如此真切地感到他的同伴正在死去,他那些卑賤而勇敢的奴隸同伴正在死去。

  這些是他的「同伴」。

  他再次想到了他死去的戰馬哈察兒,它的屍體在一裡外的台納勒河邊的雪下,凍得僵硬。它沒能看到這一幕,看到自己的主人不用弓箭,而是用腰刀一個一個地把敵人送進地獄深處,看到飛濺的鮮血裡,仇恨和死人的靈魂一起升入天空,化作沉重的、鉛色的雲。

  巨大的憤怒像是蛇毒一樣在咬噬不花剌的心,從未有過的感覺包圍了他,他忍不住要怒吼,讓這匹凶獸在他的吼聲中化為灰燼。

  他站在靠近戰錘頸部的位置,從背上摘下弓,右手拔箭,三箭同時上弦,對準甲胄的縫隙發射。他從未在如此近的距離上射箭,每一支箭都是最大的力量,足足沒入戰錘的皮膚一尺。戰錘再次感受到痛楚,狂吼著開始了新一輪的衝刺,一邊衝刺,一邊擺動身體,試圖把不花剌從背上甩下來。不花剌再次拔箭,仍是三支,對準同一個地方發射。他是射速最快的鬼弓,他還有大概四十枚羽箭,他心裡強烈至極的念頭是要把這東西射成篩子!

  不知多少箭沒入了戰錘的身體,密集的箭傷加上急速的賓士,讓這頭凶獸的傷口也裂開,露出血紅的肌肉。不花剌再次伸手向背後,這才驚覺已經沒有箭了。焦急和憤怒讓他幾乎要吼起來,他的面前成排的奴隸武士倒下,他仍舊未能殺死戰錘。他踩住鐵環,跪在戰錘的背上想要拔起那些箭再射。

  「不花剌將軍!」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不花剌抬起頭,他如此清晰和真切地看見戰錘的尖角刺入了一個奴隸武士的胸膛,把他挑到半空中。不花剌看見那張黝黑的臉,和被鮮血沾染的雪白的牙齒,他記得那個奴隸武士,埋伏戰之前,這個年輕人曾把一個裝酒的陶罐拋給他。年輕人用盡最後的力氣,把手中的兩樣東西拋向不花剌,一個黃銅質地的筒,一根粗制的投矛。

  戰錘擺頭把那個年輕人的屍體遠遠地拋了出去,鮮血在飄著細雪的空氣中潑灑出絢麗的色彩,就像是東陸人喜歡在白色的絹上潑灑丹青來繪畫,美麗、空曠、又悲涼。

  不花剌看著年輕人的屍體落地。他擰開了黃銅筒子,狠狠的插進戰錘的傷口裡,毒粉散逸出來,幾乎令他窒息。他吐出了嘴裡含著的那口雪水,握緊投矛全力紮在戰錘的背上。

  「殺了你這個畜生!」他極盡兇狠地咆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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