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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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黎把一張羊皮攤開,上面是北都城周圍的地勢圖。他指著城西面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城外西邊七裡是台納勒河,這條河從彤雲大山發源,流經北都城附近的時候,是由北向南的。它不算很寬,現在枯水,大概有五十步寬,最深的地方可以沒到一個男人的肩。不過它的河面已經結冰,冰上可以行走,騎馬過也沒有問題。我們迎擊敵人的位置就在台納勒河的東邊,你把敵人引到台納勒河的西邊,然後從冰面上過河。敵人過河的時候,冰面很滑,他們勢必只能慢慢前進,這時候我們會把騎兵壓上去射箭。」 「如果台納勒河只有五十步寬,冰面上不可能站很多人,最多一兩百個。我們如果這時向他們射箭,他們最多傷亡一兩百人,大隊會退回河西邊。」不花剌說。 「你說得對,此時敵人會撤回河西邊,用弓箭和我們對射,我們也無法追擊,因為我們也不能過河。但是,」木黎指在台納勒河的下游,「在這裡我知道有一個很窄的地方,那裡封凍的時候冰會結得很厚,騎兵可以快速通過。在敵人被吸引著在河邊和我們對射的時候,我們的一萬騎兵已經繞了過去沖他們的後背。這時候他們就會腹背受敵。我並不在乎呼都魯汗的騎兵,我們只是要防備蒙勒火兒的白狼團。」 不花剌想了想,微微點頭。 一名鬼弓武士在城下牽來了不花剌的戰馬,黑駿馬以鐵蹄刨地,嘶吼著甩動大旗一樣的長鬃。 不花剌走了幾步又回頭:「木黎將軍早就想好這個戰法了?兩個月裡你一直看著西北邊,是已經決定在台納勒河邊決戰?你怎麼會知道蒙勒火兒會走那條路?」 「因為台納勒河西邊的一個谷地裡埋著上一次戰爭陣亡的狼騎兵,蒙勒火兒會去祭奠他們。另外,那條路是上一次蒙勒火兒進軍北都城的路,我當時帶著騎兵在台納勒河邊和他作戰,詐敗把他誘進城裡。蒙勒火兒那個男人的性格,一定會走上一次的路來攻佔北都城,只有這樣才能洗刷他三十年來的恥辱。」木黎看著西北方天空中那些翻飛的禿鷹,「我所知道的蒙勒火兒·斡爾寒,是個兇殘的魔鬼,也是個讓人不能不尊敬的英雄。」 「被青陽部的木黎尊敬的人,世上已經不多了吧?」不花剌向城下走去。 「記住,無論你對於自己的騎術多麼有信心,都不能和狼騎兵交戰!如果你距離任何一匹白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難再逃了。」木黎在他背後冷冷地說。 黑駿馬如風一樣賓士在草原上,不花剌摸索著自己背後兩側的箭囊。他的箭囊和其他人不同,箭囊是扇形的,每個箭囊二十五支狼牙箭,分為兩排在箭囊裡按照一格一格插好,兩隻箭囊交叉著捆在他的背後。這樣一共五十支利箭在不花剌身後就像一面打開的東陸摺扇,這對箭囊是父親留下來的,不花剌熟悉每一支箭的位置,他永遠記得哪些位置已經空了哪些位置還有箭,他手伸向背後,一定會有一支箭在那裡等著他。 他比其他鬼弓武士發射的速度快三倍。 他重新檢查箭囊是因為他能感覺到周圍有危險在逼近,雖然他沒有覺察到什麼異樣,但是那匹警覺的黑駿馬從出城的一刻開始馬耳始終如槍尖那樣豎起。他已經越過了台納勒河的冰面,現在隨時都可能遭遇朔北部的軍隊,那時候他只有一張弓和五十支箭。 他感到慶倖,雪已經覆蓋了地面的每一寸,這樣他在賓士的時候不會揚起什麼塵埃。否則在這個開闊的地方任何人一眼就能發現他。對於一個斥侯而言,生死之間的距離等於你被發現時和敵人之間的距離。 黑駿馬慢了下來,不花剌並沒有用馬刺催促它繼續奔跑。他握緊了弓,弦上帶著一支箭,警覺地環顧四周。最後黑駿馬打著響鼻停下了,白茫茫的雪原中央,不花剌獨自立馬眺望,看不見周圍有任何活物的痕跡。他沒有放下警惕,他熟悉自己的馬,這匹馬在捕獵中鍛煉出來的追蹤獵物的技巧是聰明的獵手也不能相比的。 他終於注意到黑駿馬停下的原因了,在前方的雪地上,有著淺淺的腳印,卻不是大隊騎兵經過的樣子,那樣的話整片雪地會像是被翻過來似的露出下麵漆黑的泥土。不花剌竭力辨認那些腳印,卻無法斷定那是人的或者狼的,看來一支不大的隊伍在雪停之前曾經從這裡經過,腳印被雪覆蓋了。 他想了一下,決心抓住這唯一的線索。這時候在北都城附近的應該只有朔北部的人了,他要知道這些人是去哪裡,也許正是通往一直沒能發現的白狼團的駐地。 黑駿馬在他的命令下跟隨那些模糊的腳印慢慢地前進。顯然這匹戰馬流露出極大的不安,只是由於主人的驅趕才不得不前進的,它走得很慢。不花剌的心裡隱隱約約籠罩著一層陰影,他感覺到雪下面似乎是一條路,這些腳印是沿著一條荒廢了很久的路前進的,周圍的雪地裡似乎有一些躺著的巨石。他以前在南方狩獵,並不很熟悉北都,也從未有人告訴他北都附近有這樣一處地方。 他環顧四周,發覺馬正在慢慢向著低處走,雪越來越深。這是一片很大的低窪地,雪會從高處往低窪地堆積。雪已經沒過了戰馬的小腿,這樣下去很快就要不能行進了。 這時候一塊黑色的巨石出現在前方,不花剌帶馬接近那塊巨石,伸手掃去了上面的積雪,讀出了上面的文字。那是以蠻族和東陸的兩種文字刻就的碑文,碑文的第一句是,「這個霜年的第十一個月,戰死七萬五千人之後,青陽和朔北在這裡休戰訂盟,結為翁婿,以這墓園裡埋葬的勇士們的靈魂起誓,在我們有生之年保持和平……」 不花剌狠狠地打了一個寒戰。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始終感覺是走在一條路上,大雪覆蓋下確實有一條路,那是一條神道,通向三十年前兩部戰爭裡死難者的墓地! 他全身的肌肉猛地繃緊,四下張望,周圍白茫茫的一片。他是站在一片方圓數裡的谷地的正中央,仿佛站在一個巨大漩渦的中點。天上開始飄細雪了,以不花剌的鷹眼也看不了一裡遠。他躊躇了很久,因為那些腳印此時忽然清晰起來了,一個連著一個指向前方。 不花剌微微眯起眼睛,他終於壓下了心裡的不安,策馬前行。雪越下越密,雪幕裡隱約傳來唱頌的聲音,似乎是一個巫師在不遠處行祭祀的儀式。不花剌感覺到自己的血流加快了,快要接觸到敵人,不花剌反而無所畏懼。他思索了一下,無聲地躍下馬背,他擔心黑色的戰馬在雪地上太顯眼了,而他自己背後披了一張反毛的羊皮,最適合在雪地裡隱藏蹤跡。他彎著腰,踩著沒到大腿的雪前進,弓始終半開,弓弦上帶著一支箭。 唱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白茫茫的雪地裡,隱約有黑色的人影出現,人數很少。不花剌拉起羊皮把自己的頭也蓋住繼續逼近,他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呼吸的白氣被對方發覺。他終於看清楚了,看清楚的瞬間他沒能克制住驚恐,不由得大口喘息,一股股白氣在空氣中彌散。 有人把數十丈長寬的一片雪地整個兒翻開了,連下面的泥土也被挖到五尺以上的深度,露出不知多少骨骼。這些戰死勇士的遺體並排躺在那裡,每一具屍骨都是側臥,微微蜷曲著腿,一具貼著一具,貼得緊緊的。數千具,或者數萬具,沒人能數得過來。不花剌從未見過那麼多的屍骨,這讓他想起龍塚的傳說,據說龍是有靈性的神獸,知道自己將死,會默默地游向海洋深處歷代祖先沉眠的墳墓,那裡是一片龍骨的世界,巨龍的胸骨一架架覆蓋在海底平原上,仿佛無數屋宇。 不花剌很小的時候聽到這個傳說,曾想親眼看見祖先遺骨的龍,在自己死前是何等的悲涼。如今他看到這些人骨,強烈的悲辛令他一時間幾乎控制不住自己。 被翻開的墓地前,有人把骨骼表面泛著紅色的骷髏頭壘成了一座四方的尖塔,足有一人半高,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碑。骷髏塔前一具具泛紅的屍骨被整理出來,平躺在白雪裡。不花剌忽然意識到那些都是狼騎兵的屍骨,狼騎兵的食物和一般草原牧民不同,他們死後骨骼會慢慢泛出一種古怪的蒼紅色,這是朔北白狼團自稱「紅骨的勇士」的原因。 不花剌視野裡只有兩個人,他們都穿著深紅色的大氅,手提著祭祀用的犀角刀,背對著不花剌。靠近骷髏塔的那個人看背影似乎更加高而瘦削,站在一旁低頭肅立的則雄壯魁偉。不花剌緩緩地開弓,瞄準那個高瘦的背影。他還沒有決定是否要在這裡殺死對方一人,這也許會影響他誘敵的大事。 那個高瘦的人並未意識到背後有危險在逼近,他低聲哼唱著祭祀的歌,一具一具地撫摸那些蒼紅色的骷髏。這些骷髏脖子上大多掛著鐵鍊,上面穿著已經銹蝕的鐵牌。高瘦的人一個個地辨認那些鐵牌,低聲說著什麼。說完之後,他就摘下骷髏頭骨壘在那座骷髏塔上。 不花剌注意到他露出來的胳膊是生鐵般的黑色,乾枯遒勁,輕易就把一具幾乎完整的骷髏擰斷了脊樑,摘下頭骨來。他沒能遏制自己的好奇,再次向前逼近了大約十步,終於可以從風聲裡辨別出那人低沉嘶啞的聲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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