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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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翼天瞻覺得月光不是從頭頂照下來的,而是從小屋中湧了出來。他幾乎認不出這個自己從小帶大的女孩了,她的白色長裙上有月光在流淌,水一樣匯到每一條褶皺中。裸露出來的肩膀有象牙般的質感,纏著鐫刻著密羅星紋的臂釧。金色的長髮高高束起,用純銀的雙翼發冠壓住。她的臉上遮著銀絲的絡子,絡子間無數純銀的星星蘭像是星辰那樣閃耀,令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樣。 「古莫,我準備好了。」羽然的聲音平靜。 翼天瞻手拄長槍,恭恭敬敬地半跪低頭。這是他應有的禮節,可又不是完全出於禮節。隔了許多年,他再次看見這樣裝束的人站在月光下。久已平息的對於故鄉的感覺回潮了,他仿佛又聞見了甯州森林裡的樟木香。恍惚中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還是一個孩子,仰頭看著泰格裡斯神殿最高的樹頂,白衣聖女幽幽地清唱。森林裡靜得就像天地初開的瞬間,所有人都流著淚拜伏下去,他卻呆呆地站著,握緊他的小弓箭,發誓要扞衛這一切。 「古莫。」 翼天瞻回過神來,伸出了手臂。 院子正中以青樟原木壘起了三層的方形檯子,有一人的高度。羽然扶著翼天瞻的手臂,緩緩登了上去。她展開巨大的裙擺,跪坐在正中的墊子上,低垂著頭。翼天瞻侍立在木台前,輕輕拍了拍手。 院子的門無聲地開了,月光照得門外那人一頭白色的長髮燦爛如銀。他面無表情地走近了,身上斜挎著綠琉弓,一身華美的漆甲,右手緊緊地按著自己的胸口。 翼天瞻向著羽然躬身行禮:「公主殿下,這就是我對您說的,來自故鄉的使者,斯達克城邦的翼罕。」 「斯達克城邦,翼罕·伏爾柯·斯達克。」翼罕鄭重地半跪。 「故鄉的武士,」羽然的聲音遠不像她平日的歡快,顯得空曠高寒,「你從遙遠的地方來這裡,是懷了勇氣和決心要扞衛泰格裡斯的輝煌麼?」 「是的,公主殿下!我跨越整個大地,終於找到了您,我把一個鶴雪全部的忠誠獻給您,連帶我的生命!」翼罕恭恭敬敬地回答,「祈求能獲得您的祝福,在戰亂的年代,每一個鶴雪都以能夠獲得泰格裡斯姬武神的祝福為至高的榮耀。」 「你上來。」 翼罕低著頭登上木台,他改用雙膝下跪,闔上了眼睛。 羽然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把手放在他的頭頂:「神的兒女,神珍愛你們,如珍愛自己的眼睛。倘你們要遠行,只需仰首,風中有神的吻印在你們的額頭。」 她掀起臉上的絡子,輕輕吻在翼罕的額頭。那一瞬間她詫異地發現這個沉默的青年的皮膚是火熱的,燙著她的嘴唇。 羽然又蓋上了絡子,恢復了端正的坐姿。翼罕卻還是緊緊地閉著眼睛,他輕輕地顫抖起來,他忽然用力叩首。 「我尋找了兩年!我尋找了兩年!我終於找到了!」他的聲音顫抖,「我像是被射穿雙翼的鳥兒那樣逃離斯達克城邦,他們抓住了我未婚的妻子和我的母親,他們要我回去。可是我沒有回頭,他們殺了她們!我失去了我的一切,可是我堅信我會帶著姬武神的消息回到寧州,帶回我們最後的希望。」 「我終於找到了!找到了啊!」他的聲音裡面已經帶了哭腔,他仰起頭,對著澄澈的星空高舉雙手,「所有我頭頂星辰的神啊,感謝你們的恩賜,賜給我們羽族以未來。」 這個高貴勇敢的鶴雪就這樣趴伏在青樟木臺上嚎啕痛哭。 翼天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來孩子,你已經看見了泰格裡斯神殿的光輝,還有什麼值得你如此悲傷呢?」 翼罕擦去了淚水,跟著他回到木台下,坐在墊子上。他低著頭,努力了很久,才終於克制住那股辛酸的淚水,再次仰起頭來,發現木台上端坐的公主正透過一層銀絲絡子看他。他看不清公主的容貌,卻覺出了她好奇的眼神。他忽然想起那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女孩,他的臉微微紅了起來。 「故鄉還好麼?」翼天瞻問。 「絲柏從它的地面消失,野草就霸佔崇高絲柏的位子。齊格林的年木已經被烈火包圍,故鄉的森林無處不是濃煙。」翼罕嘆息,「羽皇已經死去,沒有繼承人能夠號令各個城邦,野心家們爭先恐後地沖向戰場。整個森林已經變成了戰場,而昔日高貴的鶴雪武士變成了飛在天空中的殺手。」 他重新站起來向著羽然俯拜:「公主殿下,故鄉需要姬武神的歌聲!」 第十二節 八月初五,瀚州北都城。 比莫幹背著雙手,在金帳裡踱步,鐵由和洛子鄢站在他兩側。洛子鄢一早被傳喚到金帳裡,看見的就是踱步的比莫幹。比莫幹對他不像往日那麼親近,一直沒說話,洛子鄢心裡隱隱地有些擔憂。 「洛兄弟,今天早晨有消息從下唐來,說要向北都城派遣使節,他們承認我為大君,願意把當初給父親的條件轉給我。」比莫幹終於開口了,「你怎麼看?」 洛子鄢沉默了片刻,冷冷地一笑:「和我猜的差不多,下唐不願承認他們在北陸的外交失敗了,他們想從我們手裡搶走和青陽之間的盟約。」 「哥哥,這十年來,洛兄弟和梁秋侯對我們可不薄,犯不著為了下唐的人得罪了淳國的好朋友。」鐵由說。 「洛兄弟,我不跟你繞彎子,」比莫幹直視洛子鄢,「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心裡相信的是你。前次我也曾和下唐的使節拓跋山月談過很久,雖然他是蠻族人,卻沒有你對我胃口,我覺得下唐用心叵測,不值得信賴。但是我說實話,我也不想在這個時候為了淳國得罪下唐。我們本該在春天開庫裡格大會,讓草原上的部落都承認我大君的身份,但是他們中有些人不願來,所以我現在還沒坐穩大君的寶座。此時任何支持我的人對我都是有利的,下唐國也一樣,他們的信謙恭有禮,我也不能一巴掌打在他們的臉上。」 洛子鄢聳聳肩:「大君的意思我很明白,我也不會因此而記恨大君。盟友之間,本來就要相互利用,這個無關我和大君之間的友情。不過,有一條情報八個月以來我始終沒有告訴大君,聽完之後,大君的決定大概會有所改變。」 「什麼?」比莫幹警覺起來。 「大君是否還記得去年嚴冬我冒著被凍死的危險來到北都城,勸說大君及早動手?當時大君有沒有疑惑過,為什麼在那個時候我要不顧一切地往北都城趕?為什麼我就不等到今年開春化雪的時候來?」 比莫幹點頭:「當時疑惑過,但那時候事情太多,我後來忘記了。」 「大君是否知道,前年的深秋,在東陸殤陽關發生過一場諸侯大戰。在那場戰爭中,足有十萬人戰死,那場大戰的結果是諸侯霸主嬴無翳逃離天啟城,皇室重新掌握了權力。」 「我聽說過。」 「那麼大君是否知道,在那一戰中有數萬人死而復生,和活人作戰?」 比莫幹一驚:「死而復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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