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二六


  呂歸塵看著那根絲綜的韁繩,他知道這是一個選擇。要麼去接馬韁,要麼去接她的手,一旦接下了,漫漫長途,就再不能回頭。這是背道而馳的兩條路,一條通向廣闊的草原和血色的戰場,一條通向南淮城的街頭,融融的月色下笛聲樓頭,溫溫軟軟的手。

  「世子!」拓跋山月低聲說。

  呂歸塵點了點頭,接下了韁繩。

  酒肆外的馬蹄聲像是一陣疾雷,震得地板都微微顫動。有人招展著紅色大旗如風馳過,消失在小街盡頭。

  「當街就敢這樣放馬跑,撞著人可怎麼辦?」夥計嘟噥著,端了溫好的米酒上來,放在了羽然的面前,「慢用。」

  他無意中低頭看了羽然一眼,忽然發現這個女孩兒一向靈動的眼睛黯淡下去,她不再眼睛轉來轉去地看周圍,只是默默地盯著自己手裡的杯子出神。她忽然把杯子往桌上一撂,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街頭空無一人,下午的陽光晃著她的眼睛。她看不見那個少年的背影了,這條街顯得那麼空曠。

  「阿蘇勒……」她低聲說,噘起了嘴。

  第十一節

  八月初四。

  凰月坊,鳴珂裡。

  黃昏將盡,玉石鋪子裡面空蕩蕩的沒客人,玉工手持著撣子在大件的玉器中漫步,輕輕撣去浮灰。

  簾子嘩啦一響。玉工抬頭睜大了昏花的老眼,看見是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他的肩上垂下銀質的菊花軍徽,身上是以黑鐵鱗穿成的紮甲。玉工忽地提起了小心,配銀菊花軍徽的是牙將了,以這客人的年紀,軍銜不算低,而那件鯪甲更是禁軍騎兵才裝備的,禁軍在南淮城裡的名聲比群狼惡虎好不到哪裡去。

  進來的年輕人全然不像是來買玉的樣子,迎面碰上那只酒紅色的大玉海就站住了,眼睛裡帶著些茫然,掃視著琳琅滿目的圭璧璜璋。他的頭髮淩亂,滿臉都是汗跡,甲胄的領口拉開了一半,領巾歪斜著,似乎是剛剛操演歸來的樣子。

  玉工帶著笑走到他身邊:「客人,我們要關門了,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就快挑吧。」

  遠沒有一個禁軍少年軍官應有的氣概,年輕人局促地點了點頭,也不看玉工,左右顧盼著走進玉器堆裡。

  玉工是見過世面的人,放下心來,依舊在周圍轉著撣拂灰塵。夕照一點一點地淡去,到了掌燭的時分,玉工轉身想去櫃子裡取燭臺,猛地吃了一驚。那個年輕人就跟在他身後,一聲不吭的,也不知跟了多久了。湊近了,他的眼睛竟是純黑的,深黯如墨。

  年輕人抓了抓本已淩亂的頭髮:「嚇著你了麼?我……想找個東西,沒找到。」

  玉工這時已經鎮靜下來,笑了笑:「不是,客人眼睛的顏色特別,讓我想起有種玉,叫做『墨膽』的。我年輕時候見過一塊料石,即使放在烈日之下,也只一色純黑,沒有半點瑕疵,就像是一池濃墨。終生沒有見過第二塊……說多了,客人要找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是枚玉環,」年輕人用手比了比,「大概是這麼大,綠色的。」

  他又猶豫起來,比了個小些的圓:「大概沒那麼大,只有這麼大。」

  玉工笑了起來:「客人說笑了。玉環是不值錢的東西,大鋪子裡每月還不磨出幾百隻來?我這個鋪面小,每月還磨制十幾隻呢,顏色就是青白綠紅黃,又是綠的最多,這樣可沒法找。客人是在我這裡相中過麼?」

  年輕人搖搖頭:「我也沒有見過,說不準什麼樣的。是我一個朋友說在這裡見過的,大概是四月中的事情了。」

  「四月中看中的玉,只怕是沒有了,這種小東西,賣得可快了。」

  「是麼……」年輕人透出失望的神情。

  玉工心裡微微動了一下:「我想起來了,客人等我一下。」

  他再從後面出來的時候,舉著支牛油燭,手裡多了一隻精巧的漆木盒子。盒子在燭光下打開的時候,年輕人低低地吸了一口氣。一抹深碧在燭光中升了起來,綠得發烏,盒子裡一枚玉環躺在絳紅色的重錦中。玉工手指挑起玉環轉動,它有時看著清澈透明,有時又是極深的墨綠,倒像是女孩畫眉用的黛青。

  「是!就是這個!」年輕人接過了玉環撫摩著,愛不釋手。

  「這枚蛇盤玉倒是虧得有這麼些有眼光的客人能看上。」玉工老練,不動聲色地贊著客人。

  「多少錢?」

  「二百五十枚金銖。」

  「二百五十枚金銖?」年輕人愣了一下,「我在周圍問過來,玉環在別的地方也就賣幾十枚金銖,已經是最貴的了!」

  「玉質有好壞。帶玉眼的蛇盤玉本來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我見過的料石中,這塊也是最好的,二百五十枚,真的不貴。其實要是便宜的貨色,反而好賣,留不到今天了。」

  年輕人攥著那枚玉環沉默,他濃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蹙起,嘴角也繃了起來,犀利明快。

  玉工差點脫口而出說那便再便宜五十枚金銖。可是他忍住了,他瞥了一下年輕人全身上下,怎麼也不像揣著兩百枚金銖的樣子。牙將不過是低階的軍官,如果只拿軍餉,每月不過四五枚金銖,看起來年輕人還是沒學會禁軍中通行的那套弄錢把戲。既然這樣,即便降到兩百枚金銖,也不過令他更加難堪而已。

  年輕人像是拿著一件很重的東西,摩挲了很久,把玉環放回了盒子裡。他也不道別,轉身就走。

  「這枚貴了,後面還有別的貨色,客人要看看麼?」玉工追著問了一句。

  年輕人半轉身,搖了搖頭:「我會回來的。」

  月上中天時分,南淮城南的一處小院落。

  「公主殿下,您準備好了麼?」翼天瞻低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屋裡,羽然深深地呼吸,把那張銀絲絡子揭下來蓋在臉上,推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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