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伴當們不敢對抗他的威嚴,紛紛拋下佩刀,一齊跪倒。巴夯趁機拔刀,把幾個伴當踢到了一起,以刀指著他們的後頸:「大君,現在我們怎麼辦?」

  大君沒有回答他,而是直直地看著比莫幹:「我的兒子,我愚蠢的兒子!你根本就不明白這片草原的規則!你以為你夠狠,先下手,你就能當草原的大君麼?那你為什麼不殺光所有的人?那樣就再也沒有人可以跟你爭權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一樣的人盯著你的北都城,他們會沖進來剖開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和你伯父們的人頭放在一起!你以為你準備好了一切,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這裡來看你的光榮,好!我就讓你看看!」

  他回頭命令巴夯:「放開那些人,讓他們帶著人頭,跟我一起來!」

  他拖著比莫幹大步出帳,正當盛年的比莫幹在他手裡像是沒有分量的紙人,巴夯押著比莫幹的伴當們緊隨在他身後。簾子掀開,朔風暴雪一起卷了進來,重錘一樣打在他赤裸的胸口。他的袍子飛揚,散亂的頭髮也飛揚,像是一隻憤怒的獅子。呼瑪呆呆地看著那個背影,只覺得自己像是在夢中。

  「郭勒爾……郭勒爾……郭勒爾……」勒摩呆呆地念著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懷裡的娃娃拋下了,大聲地哭喊著,「郭勒爾!」

  她想要跟著沖出去,卻被呼瑪抱住了腰。她掙扎不脫,奮力對著那個背影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挽留他。

  淚水打在呼瑪的手上,呼瑪心裡一顫。十幾年來側閼氏一直笑,她從未流過一滴眼淚,今天她哭了,嚎啕大哭,就像一個小女孩失去了最心愛的玩具。

  雪地上點著無數的火盆,照得周圍一片通明,人影交疊,不知道多少人圍在帳篷周圍。看見這一幕,他們全部驚恐地跪了下去,巴夯也跪下。只有老人昂然地站在人群中央,一手扯著兒子,一手提著重劍,抬起頭去看天空。

  鴉雀無聲。

  比莫幹不再掙扎。他的心裡只剩下絕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親還站著,他就擁有整個北都,這片城是父親用一生守衛的,即便是比莫幹的伴當,在這種時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拔出刀來。這個時候比莫幹滿腦子裡都是那個女人的影子,耳邊是她頭髮上的鈴鐺「叮叮」地響。他忽地後悔起來,他以為自己和洛子鄢一樣已經想明白了,他要握住權柄,不惜一切。可他現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那個女人去放牧。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指著背後那些頭顱,震耳欲聾地大吼:「這些人,你們都是認識的!是我的兄長們!他們現在死了,我的兒子比莫幹殺了他們……」

  他沉重地喘息,再次深深吸氣:「比莫幹做得很好!作亂的人!違背祖先的人!不是我們青陽的人!草原上沒有埋葬他們的土地!」

  比莫幹覺得耳朵像是被震聾了。他驚恐地抬頭去看父親,卻被不由分說地拉起來站直了。

  老人扯下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進了比莫幹的掌心,握著他的手腕高高舉起:「我的兒子比莫幹,是我最心愛的兒子!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我要把位子傳給他,從此以後他就是你們的主人!庫裡格大會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雪地上迴響著他的聲音,無一人應答,人們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還愣著幹什麼?現在歡呼吧!歡呼你們的……新大君!」老人咆哮起來。

  短暫的沉默後,整片雪地沸騰起來。人們高呼著拜倒,把臉埋在雪地裡,他們呼喊著比莫幹的名字,撲打著積雪,洋洋的雪粉騰了起來,彌漫得很高。比莫幹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央,用力握手,手心裡傳來豹尾的溫暖,這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東西,一直想知道握住它是什麼樣的感覺。可現在他覺得這一切根本就是夢。

  他的手忽然落了下去,因為失去了父親的支撐。老人斜斜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往下滑。比莫幹急忙轉身去抱住他,聽見他低低的聲音:「我愚蠢的兒子,我已經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那對長著白翳的眼睛最後看了一眼比莫幹,比莫幹沒能看清父親的眼神,或者是嘲弄,或者是嘆息,又或者是關愛。那道白翳黯淡了,仿佛燈的熄滅。

  比莫幹愣了一下,他覺得心口前杯子大的一塊抽動了一下,而後劇烈地痛了起來。那種疼痛,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裡面裂開了。

  欽達翰王的兒子呂嵩·郭勒爾·帕蘇爾死在胤朝成帝四年的嚴冬裡。在千萬人的歡呼聲中,他靠在兒子的肩膀上,身體緩緩地涼了下去。

  對於這位統治草原超過三十年的君主,後世的評價並不出眾。從他絕世英雄的父親手中繼承了浩瀚的瀚州後,郭勒爾也曾有過出色的戰功,以弱勢兵力擊潰了青陽部在草原上最大的敵人朔北部,並和朔北部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訂盟結親,保住了青陽部草原主人的地位。可他沒能為蠻族人拓展疆域,也沒能真正讓貧苦牧人過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他在年老的時候變得昏聵,誅殺了最支持他的瀾馬部達德里大汗王,更令虎豹騎徹底掃滅了弱小的真顏部,在夕陽中的鐵線河裡留下了上萬具屍首。而最令人非議的是他居然對狐狸般不可信任的東陸人低頭,以蠻族主人的身份向一個東陸諸侯國低頭去結盟,並把自己最年幼的兒子送去了虎狼之地作為人質。總之,他的名字在父親的赫赫威名下並不閃亮,牧人們的烈鬃琴歌裡沒有他的故事。人們說不上厭棄他,卻也並不緬懷。

  直到若干年後,青陽昭武公阿蘇勒·帕蘇爾拄劍站在山巔去眺望他父親的墳墓。他對草原上每一個人說我的父親是一位雄鷹般的君王,他深愛這片草原。雪坡上架起了柴堆,銅號和夔鼓的交鳴聲中,大合薩揮舞熊刀高唱《拜歌》。奴隸們從坡下一直跪到坡頂,他們高舉雙手,把馬皮裹著的大君遺骸一手一手地傳遞上去。大合薩拋下了火絨,浸透火油的柴堆很快就變成燎天的火炬,照亮了遠處大王子的眼睛,也照亮了坡下那些賊人的臉。他們每一人背後都站著一名虎豹騎,以刀指住他們的後頸,如果有任何反抗,虎豹騎會毫不猶豫地刺穿他們的脖子。這些人都是作亂的三位大汗王的家人,他們密謀在北都城起事,但是被大王子及時鎮壓下去了。這樣的重罪按照草原上的規矩該塞進皮袋子裡用馬踏死。

  「洛兄弟,你說我父親這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比莫幹低聲說,「我原以為我想明白了,可現在我覺得我錯了。我不明白的還太多。」

  「無論為了什麼而活,人總還是會死。大王子……」

  洛子鄢瞥了比莫幹一眼,心裡一動,改了稱謂:「大君不必悲傷。作為北陸的大君,這一生該得到什麼,我想您的父親死前已經知道了。現在您是北陸的大君,很快也會知道。」

  比莫幹默默地點頭。

  「那麼明日正式發喪?告訴草原上所有的人,也告訴天啟城的皇帝,新大君已經即位。東陸皇帝應該警覺了,風炎皇帝之後,蠻族在東陸的重壓之下過了七十年。如今東陸已經開始衰弱,皇帝無能,大臣擅權。而北陸卻迎來了年輕有為的大君,我們應當立刻準備收攏北陸的人心。草原人會崛起,北陸大君站起來和東陸皇帝平等說話的日子就要到了!」洛子鄢提高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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