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Ⅴ | 上頁 下頁


  「什麼人?」半夢半醒的巴夯忽地跪坐而起,手按刀柄,像只蓄勢的豹子。

  呼瑪被他嚇到了:「是我,去給大君拿冰奶來,大君的身上發熱了。」

  巴夯沒有解除戒備,他完全不看呼瑪,而是死死地盯著帳篷簾子。那張厚實的老羊皮簾子被風振動,拍在木框上啪啪地響。

  「是我,」沉穩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給父親送藥過來。」

  「大王子……」巴夯松了一口氣。

  簾子揭開,比莫幹掃視了一眼,對巴夯和呼瑪分別點頭。幾個伴當跟著他進來,手裡都捧著漆木的藥盒子。呼瑪也松了一口氣,如今大王子大婚了,和過去不一樣,做事沉穩,白天坐在金帳裡為大君處理政務,晚上經常帶著藥和東陸的大夫來探望。前些年幾個王子之間鬥得厲害,後來大君怒了,挑了三王子和四王子的錯,把他們驅逐到南面的草場去放牧。二王子喜歡酒和女人,性格輕浮,就算來探望父親也是匆匆地看一眼。只有大王子比莫幹細心,每次總要細細地詢問大君最近的狀況。女官們都把比莫幹看做了未來的大君,也沒別的人選了,北都城只剩下兩個王子,二王子鐵由又是衷心支持比莫幹的,大君總不能傳位給那個被送去東陸當人質的孩子。

  「大王子來得正好,大君發熱了,我得趕快去取點冰過的羊奶來。」呼瑪說。

  「不急,」比莫幹攬住她的手臂,「讓大夫先看看。」

  「大夫來了麼?」

  比莫幹看了看自己身後的伴當們:「他們中有兩個懂一點藥草,讓我先進去看看父親。」

  比莫幹掀開簾子要進內帳,巴夯卻向帳篷簾子那邊看了一眼,神色有些警覺:「大王子,外面……」

  比莫幹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拉著他一起進了內帳。

  「白帳側閼氏,」比莫幹按著胸口,先向女人致意,而後才緩步地走近床邊,「父親。」

  「比莫幹我的兒子,是你麼?」大君依然直直地看著帳篷頂。

  「是我。今天有幾件事,非常緊急。父親生病,本來不應該過來打擾,不過如果不及時決斷,怕是青陽的禍根,所以深夜來這裡。」比莫幹低垂眼簾,看著地面。

  「有什麼事,你處理吧。我困了。」

  「父親可以看一眼麼?看一眼就可以了。」

  「什麼?」大君努力地轉過頭來。

  捧著藥盒的伴當們揭去了盒蓋,鮮血滴滴答答地流淌下來。呼瑪慘叫了一聲,跌跌撞撞地退後。巴夯就要暴起,可幾個身手快捷的伴當沖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逼著他一路後退,直到貼在了帳篷壁上。另一個伴當上前幾步,扯住側閼氏的領子把她從大君的床邊拖開。

  「大王子!」巴夯怒喝。

  「巴夯,你和你哥哥一直阻止我這麼做,不過都太遲了,」比莫幹還是低著頭,輕輕地歎了口氣,「已經成了定局。」

  盒子裡不是藥材,而是人頭。呼瑪能清楚地認出台戈爾、蘇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樣子,他們死死地睜大眼睛,大概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三位伯父召集了武士和奴隸,意圖作亂推翻父親,我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和父親商議,立刻帶兵沖進伯父們的寨子。伯父們召集家奴抵抗,兒子沒有辦法,只能下令就地誅殺。兒子有擅權的地方,請父親原諒,可這些都是為了青陽的將來。父親要責怪兒子,兒子甘願領受。」比莫幹緩緩抬起頭。

  老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著那三顆頭顱,像是和他們對視。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可是說不出話,灰濛濛的眼睛裡湧出了一些東西,說不清是震怖或者悲哀。被拖離床邊的側閼氏嗚嗚嗚地喊著,去打那個伴當的手。比莫幹看著父親,一言不發。

  過了許久,大君轉身躺平了,像是被抽掉了骨頭。

  「我的……好兒子,你還是下了手。我為你驅逐了旭達汗,因為我以為你的心比旭達汗的寬,你可以容下你的兄弟和叔伯們,雖然他們是你的敵人,」他喘息著,仿佛低聲自語,「可是你還是下手了,我的好兒子……你還想從父親這裡得到什麼呢?」

  「父親年紀已經大了,天暖和起來還是去南方休養。北都城的事情兒子可以為父親承擔,旭達汗被驅逐了,阿蘇勒又在遠方,兒子想父親手寫一卷文書,把豹尾和九尾大纛授給兒子。」比莫幹輕聲說,「現在跟隨伯父們作亂的叛逆已經被押到外面了,貴族和將軍們也都被兒子傳喚來了,父親當眾宣佈一下,剩下的事情,兒子自會處置,保證不讓父親失望。」

  「不讓我失望……不讓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來,「我的兒子,你沖進你父親的帳篷,粗暴地對待如你母親的人,拿刀威逼對你忠誠的將軍,你沒有讓我失望。」

  他的聲音變得恍惚迷離:「父親,帕蘇爾家的命運,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複著啊……」

  「你過來,」靜了一會兒,他低聲說,「讓我看看你。」

  比莫幹挪動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親責怪我麼?」

  「責怪你又能怎麼樣呢?把豹尾拿去吧,就在我的手腕上,你自己來摘了它,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麼?」

  比莫幹回頭看了看伴當們,班紮烈用力對他點了點頭,其他伴當也跟著點頭。比莫幹想起洛子鄢對他說的那個故事來,最後風炎皇帝沖進父親仁皇帝的寢宮,仁皇帝沉默地把早已寫著「白清羽」名字的遺詔遞給他。洛子鄢是對的,這世上的權力本不屬於誰,卻又誰都想要,只看誰去全力爭取。他不再猶豫,大步上去坐在床邊,探出身子徑直去抓父親的手。他橫過父親上方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了老人的眼睛。那雙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張可笑的臉。」老人低低地說。

  比莫幹心裡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猛地坐了起來!誰也不敢相信,這個病臥的人忽然間恢復了獅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狠地扯住比莫幹的領口,一手從旁邊拔出伴隨了他一生的重劍,架在兒子的脖子上。他扭頭環視周圍,目光淩利得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比莫幹還想掙扎,可他發現自己完全動彈不得,在父親的手裡他像是只被卡死脖子的鳥兒。

  老人站了起來,深深地吸氣,大吼:「放開他們!放開他們!不然我殺了你們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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