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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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隨而來的下唐軍士牽過了戰馬,三人翻身上馬,呂歸塵把小舟從息轅那裡接過來,放在自己的馬鞍上。軍士在他們背後打起了沒有家徽的墨旗,幾乎和晉北軍同時,他們也要開拔了。 他們走出營門,忽然聽見遠遠而來的簫聲。簫聲一掠而去,有人放歌,聲如裂羽: 〖為卿採蓮兮涉水, 為卿奪旗兮常戰。 為卿遙望兮辭宮闕, 為卿白髮兮緩緩歌。〗 那歌本來是溫婉的調子,此時歌中卻有激昂悠遠的意味。息轅悚然,按住了腰間的劍柄。 息衍卻一揮手:「白大將軍的歌,很難聽到,不可造次。」 三人停馬回望那間只有一個人的中軍大帳,歌聲便是來自那裡,起初時候還綿綿而起,最後幾乎是山岩開裂般的雄渾,說是歌聲,更像是一個人的放聲大吼。周圍的軍士都放下手裡的事情呆呆地站著聽,一時間忙碌的軍營裡面竟然沒有第二個聲音。 「不如他了。」息衍仰天長歎,「音樂的造詣,我們當年不相上下,我甚至還略勝一籌。不過這些年我手懶,只是彈些俚俗的調子,不若他在一管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現在聽他放歌,只覺得自己又矮了一截,以後音樂二字,我是不用在白毅面前提起了。」 白毅歌聲落定,靜了一瞬,接下去是幽幽的長吟: 〖花開五載後, 征人猶未返。 君看我之塚, 上有草荒寒!〗 歌聲豪烈的時候,息轅還能鎮定,此時聽到白毅幽幽的吟誦聲,如同一陣寒風從他胸口穿過,胸間一片空虛,細微的冷汗滲透了鎧甲下的襯衣。最後聲音飄散,久久地都沒有人動一下。 「檀板金樽一唱,孤舟已是千里。」息衍低聲笑笑。 「叔叔,白將軍在唱什麼?」息轅不由地問。 「前面那首是楚衛的民歌,是說一個男子為女子出征,也為女子辭官。出征之人常常唱這首歌。」息衍說,「不過後面這首詩我沒有聽過,似乎是首古風,和前面的歌聲意義相連。說出征五年後,如果還不能回來,便可以去找他的墳墓了,不能建功立業,人也不能回到家鄉。大概是他自己寫的詩。」 「白將軍還會寫詩?」息轅搖搖頭,「可我怎麼都聽不懂。」 「你哪裡懂,我跟他認識幾十年了也還是不懂。不過隱約覺得,他的詩有所暗指,」息衍搖頭,「不過他的詩從來就不大氣,過於幽靜悲涼。常有幽冥異路、離人千里的感覺,感歎有些事,縱然英雄持劍而不能挽回。」 就在這曲蒼涼的招魂歌中,息衍轉身拍馬遠去。 「老師,舟月記得了。」呂歸塵聽見馬鞍前、素錦包裹著的小公主喃喃地說。 【歷史】 殤陽關勤王戰和鎖河山巨鹿原血戰並稱,是胤末燮初歷史上意義深遠的兩次決戰,皆是離國以一國之力對決諸侯聯軍。兩次戰爭中,包括調動的民夫,都動用了三十萬以上的人丁。而每一次戰爭,無論哪一方的成敗,都在戰場上扔下了堆積如山的枯骨。 殤陽關勤王戰結束于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七日,以離國謝玄軍團從殤陽關下撤離為終結。這場戰爭整個過程不到三個月,僅有一場決定性的戰役,然而各諸侯國死傷的總數超過七萬人,慘烈程度堪比胤帝國開國時薔薇皇帝強攻殤陽關的那一戰。不世出的霸主和不世出的英雄們于沙場上縱情揮斥,後世的軍法家們回頭去研究這場戰爭,無不盛讚兩方領軍者的謀略,認為即使後人回到當時的戰局中,也難有超越前人的機會。這場戰爭被稱作關隘攻防戰的經典,這傳奇卻是以鮮血來書寫的。 七萬人的屍骨無力收拾和掩埋,便被拋棄在荒野裡,直到第二年春天,楚衛國還在不斷地徵發民夫就地掩埋屍骸。殤陽關在這一戰中成為一座積屍數萬的死城,就在白毅等六國軍團撤離後的次日,天降豪雨,暴虐地沖刷著這座古老的雄關,附近的人稱為「天哭」,是死者的怨氣積累在天空中所化的陰雲崩碎了,淚雨滂沱。城中水深四尺,屍體腐爛導致疫病流行,再沒有人敢派兵駐防,殤陽關四周變做了一片死地。聯軍在殤陽關外六十裡建設土城「南靖」,代替殤陽關作為帝都的門戶,直到次年的夏天殤陽關的清理結束。更多的人卻並不熟悉「南靖」這個名字,而稱它為「哭城」。 這場戰爭的影響甚至延續到數十年之後,楚衛的土地最終併入大燮的版圖,燮敬德帝在位年間,有一次核查人口。大燮的官員驚訝地發現楚衛地方竟然有數千人家是女子和女子相婚配,以夫妻稱呼。敬德帝令查實,疑心其中有人逃避賦稅,可結果出乎預料,原來楚衛地方軍武之風盛行,鄉村男子往往結伴從軍,而在殤陽關一戰中,楚衛軍團死傷慘重,鄉間一村一村的男子都埋骨在殤陽關下。一時間女子無人可嫁,容貌出色的寧可自賣給富家作為侍妾,更有女子之間互相婚配,粗壯者田間勞作,纖細者家中紡織,鄉間也稱為夫婦,作為一戶繳納稅賦。 敬德帝歎曰:「當日殤陽關下,殺十萬人,若其屍骨比肩而立,縱太清宮之大,未必能容。遙想其慘烈,而今尚戰慄不能自持。然我兄親歷其陣,萬軍之中刺殺鬼使,果然鐵膽,遂可以取天下。我曾聞坊間有言,謂我守成之皇帝,我兄開國之英雄,此言不欺我。然,英雄長戰,庶民漓血,男子戰死沙場,父母悲戚,女子無人可托,遂自相婚嫁,有敗人倫。我心不忍。」 於是,敬德帝開恩,下令免除「女婚」之家終生稅賦。女婚之家聞言,無不抱頭痛哭。 此時距離殤陽關的血戰已經有四十一年,距離胤末風雲之戰的結束,也不下二十年,過去曾給這些庶民之家帶來痛苦的英雄們,也已經像他們麾下的將士們一樣,永遠地被埋葬在泥土中,過去的壯志雄心,恐怕只剩下漸漸散去的魂魄,猶然如流雲般在天空中疾行,呼喝著、咆哮著、高唱著過去的戰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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