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八五


  息轅和呂歸塵開始覺得不自在了,這個場面讓他們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該存在的外人,像是糕點上的蒼蠅一般令人討厭。

  「舟月見過老師。」小公主縮著肩膀看著地面,小心地說。

  「老師?」息轅吃了一驚。

  「舟月,」白毅點了點頭,「看見你,老師很高興。國主囑咐老師,一定要從萬軍之中保得你的平安,天幸你得救。可是城裡又一直動盪不安,你沒有事,老師就放心了。」

  「舟月記得老師的教誨,有幾次遇見危險,一直默默地念老師教給舟月的話,就不怕了。」小公主聲音細細的放不開來,卻分明是極其地依賴白毅。

  呂歸塵在一旁看著她幾次想上前去接近白毅,卻被白毅以眼神嚇止,便又強忍著站住,像是一個等待老師訓斥的學生般。他心裡覺得小公主有些可憐,卻也不便在這種時候多說話。

  「老師教你的什麼話?」白毅問。

  「俯仰無愧,得失不驚,生死六十年中,榮辱幾點墨蹟。待得看穿沉浮,終歸不過流水事,我身一石子,自沉天地間。與我何相干……」小公主清亮亮地朗誦。這句話大概是出自什麼老儒的隨筆,息轅是不懂的,只覺得從一個錦繡纏身的小公主嘴裡聽來,說不出的可笑。可是小舟朗誦得很認真,白毅聽得嚴肅,息轅只有把笑生生壓住,憋得難受。

  小公主朗誦完了,恭恭敬敬地一拜。

  白毅微微點頭:「不錯,這一課記得很好,那麼,這段《石頭言》出自哪裡?」

  「出自下唐國文睿國主的《暇心論》。」

  「怎麼解釋?」

  「是說人不能太看重自己的喜怒哀樂,被自己的得失操縱,其實世事看起來紛雜反復,但是無非是映在人心中的投影。只要能夠安定自己的心,無愧於內,就能無所畏懼。生死是很短暫的六十年間的事情,別人的讚賞和辱駡也不過是一些墨水痕跡。世間的事情就像流水,但是人可以把自己看作石頭,石頭總是沉在水底,任憑流水起伏,石頭卻不會被翻起來。」

  呂歸塵微微點頭。這段話他跟著路夫子學過的,解釋也分毫不錯,可是這樣一個白玉般的小嬌女,卻不太可能明白這種老人的心境,終究不過是照本宣科而已。他沒有想到白毅授課也是如路夫子一樣,盡是說些大道理,說起來無論怎麼有理,想起來卻有些虛。

  白毅卻贊許地點了點頭:「不錯,都能記得就很好。」

  他也不看呂歸塵和息轅,從椅子上起身,背著手在大帳裡踱步,仿佛自言自語:「息將軍送你來這裡,讓我們再見一面,是因為你今天就要隨下唐軍去南淮了。那麼這一面,就是最後一面。國主臨行前叮囑我務必帶公主歸國,因為非常掛念,不過我思考再三,既然已經應諾了下唐國,沒有中途反悔的道理,這次能夠救出公主,下唐國也出了很大的力。希望公主明白事理。」

  他停下來,隔著很遠和小公主對視。小公主像是呆了,張著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小臉上的神情讓息轅也心裡一軟。他從未想過從一個孩子的眼睛裡能看到那麼多、那麼深的失望,讓人心裡不自覺地泛出酸楚來。

  「希望公主明白事理。」白毅輕聲重複了一遍。

  小公主低頭看著地面,息轅能看見眼淚就在她的眼眶裡打轉,晶瑩剔透,可是最終卻沒有滑落。小公主抬起頭來,用清朗朗的聲音說:「舟月知道了,老師的話,舟月記在心裡。」

  「很好。你生為我們楚衛國的公主,無從選擇家世,享受富貴榮華,也必須承擔起公主的責任。」白毅點了點頭,長歎了一聲,「可我一生自恃才能,如今卻不得不讓年幼的公主分擔戰禍,真是嘲諷。」

  他站在那裡,遙遙地和公主對視。呂歸塵看著白毅的眼睛,只覺得這短短的凝視像是極漫長極漫長,長得讓人恍惚。可是他覺得小舟是能明白的,他看見小公主面對白毅,努力抿緊花瓣樣的嘴唇,露出堅毅的神情來。

  白毅似乎是不經意地踏了一步上前。

  「噌」的一聲,是武器出鞘的聲音。呂歸塵看見息轅緊張地拔出了佩劍,斜插于地,封在了小公主身前。息轅神情緊張,是不自覺地做出了防禦,不知怎的,此刻他對於白毅的接近感覺到了某種危險。

  白毅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隔在他和小公主身邊的那柄劍。良久,他收回腳步,退後一步,站在了原來的地方。

  「你到南淮之後,下唐國國主想必會安排最好的老師給你。他們教給你的東西,也像老師教你的東西那樣,要用心記牢。我以前給你授課,也知道有些東西你現在不懂,可能要過許多年才會真正明白,但是我還是要你強記下來。因為世間總是聚少離多,即使老師也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守在你身邊,總有一天老師也是要死的。先把一些東西教給你,你將來想起來會有用,」白毅看著小公主,低聲說,「勇敢些。」

  呂歸塵心裡微微一動,就要出口說原來是這樣的,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你記住,將來會有用。他想起他的爺爺在石窟深處舉起刀的瞬間高喊歷代祖宗的名字,那個老人希望他記住,將來當他成長為英雄,這些記憶中的知識便會有用。

  「去吧。」白毅向著呂歸塵和息轅揮了揮手。

  息轅不想再耽誤,他覺得時間已經太長了,急忙把素錦面巾再次蒙在小公主頭上,抱起她大步出帳,呂歸塵看了白毅一眼,這個絕世名將低頭坐在椅子上,忽然間變得疲憊不堪。呂歸塵想也許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一個亂世男兒失望的了,自己無法承擔的責任,要靠一個花蕾一樣的孩子去背負。

  平生第一次,他覺得這些亂世中縱橫揮斥的男人們,也和其他人一樣,對很多的事情無可奈何。

  他向著白毅躬身一拜,退出了大帳。

  大帳外,息衍正和白毅手下的參謀首席謝子侯告別,雙方都是彬彬有禮,禮節繁瑣而慎重。

  「古月衣將軍不去帝都,據說是晉北侯雷千葉的命令。息將軍也不上帝都?以下唐國國主如此親近皇室,息將軍卻不當面向陛下請安,恐怕要受責備吧?此次大戰,下唐國居功甚偉,陛下對於下唐國,必然盛讚厚賞啊!」謝子侯含笑說。

  息衍也是含笑,壓低了聲音湊近謝子侯耳邊:「我不是你家白毅將軍,不會被人踢在腰間幾乎要踢死我,我還是要低下頭湊上去做忠犬。帝都的蠢物們,我沒有心情應付!」

  謝子侯被這句話驚得呆了,幾乎面無人色,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家白毅將軍乃至謝先生自己,和我說的也差不多吧,只不過不好對外人說。可現在這裡只有你我兩人聽見,謝先生縱然要以此為證據向皇帝告我的惡狀,也沒有證人,所以我就跟謝先生說了實話。冒昧之處還請見諒。」息衍一笑,略帶詭秘的神情。

  他退後幾步,長身作揖,和謝子侯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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