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五六


  「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天驅。但是你要說辰月教徒的心裡沒有愛,卻也不完全對。他們對於單個的個體完全不在意,但是他們在乎所有種族的生存和發展,因為九州諸族是世界重要的一部分,是世界力量迴圈的根源,世界就像是河道,諸族是河道中的流水,沒有水,那麼力量無從迴圈,河流就死了。辰月教徒們太愛這個世界了,所以連帶著他們也愛諸族。不過是所謂的『大愛』。」

  「大愛?」白毅問。

  「就是以神的身份去愛。所以辰月的大師們眼裡,他們是來拯救我們的,但是他們和我們沒有平等可言,我們也無從祈求什麼。換而言之,他們在效忠於神,代替神去主宰,他們是神從凡俗的世人裡選擇出來的使者。」

  「很好,越來越像瘋子了。」

  「歷史上一度辰月的大師們也非常迷惘。他們看到了世界的征戰,勢力的此消彼漲,野心家們代代相傳的熱血。大師們覺得諸族的心中對於戰爭和權力的渴望把世界弄得混亂不堪,這是墮落的,骯髒的,大師們因為想不明白在他們所愛的世界中為何有如此多的紛爭和殺戮而愁苦萬分,所以他們向神祈求答案。他們自信獲得了神啟。」

  「幻覺麼?」

  「也許,」息衍微笑,「不過辰月大師們自信自己接近了世界終極的意義。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戰爭,是因為這個世界被創造出來,就是作為戰場的!」

  「作為……戰場?」白毅的聲音微微一顫。

  「是!他們說戰爭其實是一種力量,一種完美的機制。神用戰爭的手段來協調世界的發展,神首先用戰爭從諸族中剔除弱小的、不適合生存的個體,然後神用戰爭令諸族保持旺盛的活力,因為他們必須應對戰爭,一刻也不能懈怠。假設戰爭遠離了,人們就會變得懶惰和軟弱,他們還活著,但是他們的生存能力和開拓的雄心卻退步了,這樣整個種族就會慢慢地死去。這就好象放牧一群馬,首先要把最弱的馬除掉,否則它會影響整個馬群的繁衍,其次要挑逗仔公馬們決鬥,決出來的勝者才是馬群的領袖。這樣所有的仔公馬都會為了領袖的地位而磨煉自己,同時可以選出最優秀的領袖,它擁有和母馬們繁衍後代的權力。但是這個領袖是暫時的,為了不斷給這個馬群帶來活力,一次決鬥剛剛結束,另一次決鬥已經開始醞釀了。」

  「那麼他們自己,是牧馬人麼?」

  「是,牧馬人。所以辰月的大師們把自己看作世界發展的導師。他們整理出這個理論之後欣喜若狂,覺得自己距離世界的終極意義更近了一步。從此他們眼裡的戰爭變得如此的美好,他們只需要去挑逗和協調,當我們看見死傷的時候,他們看見的,卻是戰爭中蘊藏的巨大『活力』。」

  白毅沉默了很久,息衍也不再說話。他在黑暗中擦著火鐮,試圖點燃他的煙杆,但是他的手微微顫抖,火光不斷照亮他的臉,但是他卻始終沒能成功。

  息衍笑了笑,把煙杆扔在桌面上,放棄了。

  「初次聽到這個理論的時候,我整夜地睡不著,恨不得沖到夜空下去對著天空大聲說是麼?是這樣麼?真的這個就是世界的真實面目?」息衍笑笑,「而今自己說起來,也還能感覺到裡面有些可怕的東西。手抖了,真丟臉。」

  「是因為你覺得其中有些東西你也曾想到過,甚至你也覺得那是丟的,否則你為什麼要驚駭?如果真是瘋子的邏輯,那麼就讓他們去瘋狂好了。」白毅低聲說,「可是辰月的教徒們未必是瘋子,也許是因為我們太愚蠢。」

  「也許。」

  「那麼天驅呢?天驅的武士們在想什麼?天驅不死的傳說經過了那麼多年,你們一代代前仆後繼,為了什麼而堅持?挑戰神的力量和尊嚴?抗擊神對於世界的掌握?」白毅的目光在黑暗裡微微發亮,「或者在高尚的理由背後,你們也是權力的爭奪者!」

  「天驅沒有什麼理論支持。」息衍淡淡地說,「或者說,天驅的理論被忘掉了。」

  白毅一怔。

  「這是時候,雖然多數的天驅武士僅僅知道他們需要守護安寧的世界,可他們沒有機會知道,天驅的理論根本不存在。」息衍的聲音低沉,「從某種意義上說,宗主們欺騙了他們,雖然宗主們也是迫於無奈。」

  「不可能,一個傳承了數千年的組織,沒有強大的理論和結構,僅僅靠著幾個人的熱血,是不可能繼續的!息衍,你試圖掩蓋什麼麼?」白毅低聲喝問。

  「讓一個宗主承認自己的組織其實並無理論的支持,就像一個盲目的人揮舞武器和強大的敵人作必死的搏鬥,還有什麼比這更丟臉麼?」息衍歎了一口氣,「這是事實,我們嘗試尋找這個答案已有很久。在歷代的傳說中,我們也有獲得神啟的機會,將帶給我們神啟的人,我們稱之為——『啟示之君』!」

  「啟示之君?」白毅問。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來,他是從太古鴻蒙時代就流傳的一個精神,不知何時會在什麼人身上復蘇。他的蘇醒將召喚太古時代最強的武士們,你知道的,我們稱之為——『鐵皇』。啟示之君將給天驅的追隨者們帶來一切,包括力量和拯救。」息衍頓了一頓,「可是啟示之君,被殺死了!」

  「怎麼可能?」白毅驚得幾乎站起來,「按照你所說,那是幾乎神一樣的存在,怎麼可能被殺死?」

  「沒有人能確證,卻有各種消息表明,啟示之君確實曾經出現,但是他死了。這個精神曾經在古老的時代若干次地給我們這些武神的追隨者以昭示,可是七百年來,他一直沉默著不曾出現。直到十九年前!」息衍的聲音微微顫抖,「不知道為什麼,似乎早已有人知道了他可能出現,所以他們策動了諸侯對天驅長達三十年的剿滅。無數的天驅武士被捆上刑架,被斬首,被絞殺。他們的最終目的,是在啟示之君覺醒之前殺死他!然而他們沒有成功,啟示之君還是出現了,這個人,卻是一個辰月教徒!」

  「沒有比這個更荒誕的事了。」白毅低聲說。他知道自己的臉色必然是蒼白的,他聽到的事情太不可思議,可是這些出於息衍的嘴裡,息衍也許已經不是他患難與共的朋友,可息衍不會欺騙他。他對息衍有這份信任。可是此刻他要相信過去的數十年中帝朝的政策完全被兩個神秘的組織所操縱著,無論是戰爭,或者對於民間力量的壓制,其實不過是一些侍奉神明的人在和另一些侍奉不同神明的人在暗處搏殺。

  「啟示之君聲稱他得到了神啟。他確實有證據證明他就是我們所等待的人,但是我們沒有機會和他碰面。那時候九州倖存的天驅精銳都出動去尋找他,可他卻在逃亡,他證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開始,已經陷入了連續不斷的追殺,有人以重金向天羅山堂的刺客們購買他的頭顱,而效忠于諸侯的廷尉們也獲得了秘密的指示要殺死這個人。就這麼,有些人在試圖殺死他,有些人在試圖保護他。啟示之軍一路向著北方逃亡,最後到達了秋葉山城,這是他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他應該是死了,雖然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被殺的,但是他沒有能夠履行拯救天驅的使命。幸運的,也是不幸的是,他死前終於見到了那一代的天驅大宗主。」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一代的宗主,名叫幽長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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