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四六


  §第四章 絕地

  九月二十一日,帝都,桂宮。

  「天氣真是陰沉,」寧卿依次打開了暖閣的窗戶,「即使我這樣沒有眼睛的人也能感覺到。」

  「關上窗戶!」臥榻上側臥的長公主低聲呵斥,「冷風進來,你想要我的命麼?」

  臥榻旁圍了四隻火盆,依然擋不住風裡的寒意,長公主薄紗為裙,依然是盛夏涼宮裡的裝束。

  雷碧城端坐在她的對面,神色安詳:「長公主心急了。」

  「是,我是心急。距離我上次和碧城先生相見,又是十日過去。已經足足十五日,白毅龜縮在殤陽關中不出,離軍也不攻城,這場戰爭,最後到底是個什麼結果,越來越叫人捉摸不透。」長公主承認了。

  「白毅不出戰,是不能出戰,他的北面是皇室的領地和羽林軍的重弩,南面是喪屍成群。他現在手裡最多只有兩萬能戰鬥的殘兵,他無力出戰。而謝玄不攻也是聰明,他何苦現在冒著危險攻擊喪屍,再去攻城呢?喪屍是沒有智力的東西,謝玄過去,它們也攻擊謝玄。」雷碧城睜開眼睛,「長公主稍安毋躁,跟如今的白毅比起來,我們已經是身在雲端了。」

  「白毅撐下去便當如何?」

  雷碧城緩緩搖頭:「不,按照我的估算,他沒有糧食,現在已經殺了幾百匹戰馬。他知道那是屍蠱,所以早先死去的馬他還不敢食用。而他最初大約有一萬三千匹戰馬,戰後剩下的不過兩三千匹,這些馬也幫他撐不了多久。」

  「他還剩那麼多馬,每日殺上幾十匹,殺到猴年馬月才是盡頭?」長公主皺眉。

  「不,不指望他殺完餓死。只是對於一支軍隊而言,殺馬是何等的影響它的士氣,長公主也可以料想。」雷碧城平靜地說道,「很快,白毅手下,就是一支絕望之軍了。一支沒有鬥志的軍隊,手指一觸,便會潰散如泥沙。」

  雷碧城豎起一根手指,隔著手指和長公主對視。

  寧卿已經把窗戶一一又關閉了,捧著一盞溫熱的茶來到長公主的臥榻邊,恭恭敬敬地獻上去:「公主飲口茶解乏,這天氣陰沉得很,人便容易疲倦。或許午後會下雨,便好些了。」

  雷碧城看向窗外:「這些雲,像是從南方而來,我聽說戰後死者的怒與怨隨著精神的散溢一起升入天空,凝結如雲,色若生鉛。」

  長公主小口飲著茶,聽到這句話,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

  甯卿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可惜我沒有眼睛,不過聽碧城先生的話,覺得能想像那雲的顏色。」

  「白毅的怒與怨,此時就像這雲吧?一觸即發,便是傾盆大雨。」雷碧城仿佛自言自語,「可還要讓他的怒與怨再強烈一些。」

  他低聲說:「再強烈一些,直到垮掉……」

  此時的殤陽關,天空低得像是壓在人頭頂。

  聯軍統帥們沉默著,從傷兵兵舍裡緩緩踱步而過。這裡是北大營輜重營裡最好的兵舍了,不過採光和氣流依然不理想,聯排的土炕上鋪著稻草和薄被,傷兵並排躺著,有的臉色蠟黃,有的鐵青,有的則蒼白如紙,他們呻吟著,已經無力起身和將軍們見禮。這些天陰沉多雨,多數人的傷口已經腐爛,沒有藥,對著腐肉一割再割也沒有效果,整個兵舍裡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腐爛味道。

  程奎看不下去了,一句話不說,大步離去。

  白毅依然慢慢走著,視線掃過每一張沒有人色的臉。他不露半點表情,只是臉色蒼白得很難看。這些天他急劇地消瘦,兩頰凹陷下去,顴骨高聳,眼睛裡滿是血絲。息衍看著老友的背影,看他一身白色戰衣掛在並不寬厚的肩膀上,腰背處明顯空蕩蕩的。息衍也低低地歎了口氣。

  將軍們最終從兵舍裡走了出來,守在門邊的老醫官沉默地看了白毅一眼,不再說話。他如今已經明白,說了也沒有用,白毅變不出藥來。

  兵舍外的空地上幾十名軍士正在趕著戰馬聚作一團。這些戰馬極為聰明,連著殺了那麼多天的馬,它們此時也感覺到末日將近,驚恐卻無力地嘶鳴著,不肯輕易屈服。

  「今日怎麼殺那麼多?」白毅低聲問。

  「馬草不夠了,」輜重營統領在他身後道,「現在不殺,餓著它們也是死,還剩一點鹽,不如殺了醃起來,能多吃幾天。」

  白毅微微點頭,出神地看著那些馬。那些馬毛皮失去了光澤,都已經掉了膘,腹部露出一條條肋骨,瘦得幾乎不能載人了。出征所用的駿馬都是如此,細糧餵養著,則膘肥體壯衝鋒如雷,可是一旦沒有精細的馬糧支撐,反而不如粗蠢的馱馬能堅持。

  親兵捧上了茶盞,一一遞到將軍們手中。如今可以待客的,大概也只有茶了。

  息衍撇開茶沫飲了一口,微微皺眉。

  古月衣瞥見了他的神色,吐掉了嘴裡的茶:「水質壞掉了,有股異味。」

  岡無畏忽地警覺:「有人套用白將軍水源裡下毒的辦法?」

  白毅搖頭:「我有所防備,已經命令開池蓄水,城裡的井水采上來都要先驗過再灌入水池。」

  息衍再飲了一口茶,臉色變了。他低聲道:「諸位跟我來。」

  將軍們不明所以,跟著息衍。息衍腳步極快,沿著水渠逆水而行。殤陽關裡通往各營都有石渠,不必都去井裡取水。他們還未走到蓄水池邊,已經聽見了那面喧雜的人聲。一群軍士圍在水池邊,正以竹竿在水中撈著什麼。白毅搶先一步,推開幾名軍士。大軍主帥們的臉色都難看起來,覺得胃裡一股噁心直泛上來,剛才茶水中隱約的異味此刻在嘴裡變得越發明顯。

  清澈的蓄水池裡泡著發白的屍體,大約二三十具,都是聯軍軍士的衣著。他們都不浮上來,每一個都瞪大了眼鏡看著天空,瞳仁在水的浸泡中越發的黑,幽幽的讓人心裡發寒。

  「怎麼搞的?」程奎劈胸抓住旁邊的一名軍士。那是他淳國的軍人,也負擔有守衛水渠的責任,而重兵守衛之下,這種事情卻出現在鐵壁般的殤陽關裡,如果對方是下毒,此刻他們一半人都已經倒下了。

  「屬下不知……屬下不知……」軍士驚得擺手,「昨天夜裡屬下還帶人驗過水質,不過小睡了半夜,起來就發現異狀,已經派人通知各營不要飲用昨夜蓄的水了!」

  「晚了!」程奎怒得一巴掌扇過去,「我都喝到嘴裡了,還用說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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